9,分开旅行

林笛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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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好似没变, 一切却已经变了。

    舒畅提着包包,站在农场的门口,看着路边冒出小芽的树木、隐隐泛绿的小草,暖暖的太阳,吹在身上不再那么刺骨的微风,不经意间,春天已在路上。立春是去年的事,今天是惊蛰,气温很快就会一天暖似一天。惊蛰之后,便是谷雨,然后一个又一个的节气轮番上演,花开、草绿,夏雷、阵雨,秋枫、硕果,冬霜、雪白,一年就这么缓缓地过去了。

    人呢,又老了一岁。

    胜男响了下喇叭,把车停在舒畅身边。安阳小跑地追过来,他今天要给犯人上堂辅导课,腾不出时间送舒畅回家。

    “不会找个理由,就这么颓废下去吧!”他开玩笑地对舒畅挤了挤眼。

    舒畅耸了下肩,把包递给胜男,“我是谁呀,能有什么打得倒呢?再说这世上好男人多了去。我眼光很高的,以后一定要好好地挑挑,像你这样的,三振出局。”

    安阳竖眉瞪眼,斜睨着舒畅,对胜男说,“穆队,扁他,她羞辱你家男朋友。”

    “谁是我家男朋友?”胜男两手交插,一幅事不关已的闲适。

    安阳指着自已的鼻子,“我呀!”

    “切,我给你颁发证书了?”

    “我可是在你身上烙下记号了。昨晚,在图书室外的走廊里,我??????唔!”

    “你再说,你再说??????”胜男突然冲上前,一掌堵住安阳的嘴巴,两只耳朵红通通的,“唱唱,你别听他胡说呀!”

    “啊,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舒畅佯装没听见,仰着头,吟风弄月。

    胜男狠瞪了安阳一眼,压着嗓子说道:“闭嘴,不然我不理你。”

    安阳一脸委屈,“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能做,就能说呀!”

    “你??????”胜男挥起拳头,跺着脚,“你”了半天,也没吐出下文。安阳愉悦地放声大笑,坏坏地拍拍她,“好了,好了,我誓死捍卫我们的小秘密。舒畅,那我进去啦!下次再约你吃饭。”

    说完,迈开长腿,大阔步地往里走去。正午的阳光撒在他的两肩,整个人犹如镀上了一层金光。胜男弯起嘴角,淡漠的眉眼不知觉放柔了。

    “喂,看个人不要那么肉麻好不好?”舒畅推了她一下。

    胜男回过神,脸哗地红如熟透的蕃茄,慌不迭地打开车门。

    舒畅回头看看走远的安阳,再看看难得一见的羞涩的胜男,莞尔一笑。狡猾的安阳显然已经让他与胜男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层,故意当着她的面点破,这样胜男再无法闪躲。除去对陆明的暗恋不算,这应该是胜男的第一份恋情。第一次,就遇上这么好的男人。舒畅很羡慕。

    爱情,不要经验丰富,只要遇对了人,一次就能开花结果。遇人不淑,就是跌倒爬起,再恋爱,只是跟不同的人重复同一个过程,说不定还是花开花又谢,都来不及等到秋天。

    胜男把舒畅送到家,她晚上要值班,还得赶回农场。小院的门锁着,这个时间,舒祖康和于芬应该是呆在诊所。

    舒畅把大包打开,脏衣服放进洗衣篮,干净的拿上楼,挂进衣柜里。她机械地开窗透气、拭着桌上的薄薄的尘埃,把被子折好,枕头拍软,然后打开笔记本,看有没有邮件。

    虽然对胜男说得信誓旦旦,说实话,舒畅心里面也没底。

    和裴迪文同在一幢大楼里,上下电梯,大会小会,周五聚会,说不定都会碰到。再见面,她能做到平静无波吗?第一次,舒畅心里面冒出想换一份工作的念头。这三年,为了证明自已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记者,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她都咬牙忍了,从来没去想过,我是不是适合这个行业,更没想过要放弃。可现在,她不得不往这边想。再在裴迪文手下工作,她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了。

    邮箱里只有两封邮件,一封是谢霖从北海道发来的几张照片,她和她老公穿得像两只大狗熊,站在札榥的街头,手里捧着雪,笑得像傻子。另外一封是崔健发的请帖,他的婚礼定在正月十六。

    第二天,舒畅开着奇瑞去上班,从停车场往电梯口走去时,心就怦怦直跳。她和同事们笑着招呼,同事们回以一脸暖味的微笑,看向她的眼神多了许多东西。舒畅只当没看见,一脸淡然处之。

    电梯口,社长站在一边,向职工们亲和地道早安,裴迪文不在。

    电梯下来时,舒畅听到社会部的部长问社长,裴总什么时候回来?社长拧拧眉,说,最快也得后天。

    办公室的早晨,一如以往的混乱、喧闹,电话声此起彼伏。

    舒畅经过文体部办公室前,特意扭过头看了看,谈小可还没到。谈小可现在不出去采访了,一般是留守办公室。

    “舒畅,上班啦!”一个专写体育报道的记者一抬头看到她,笑了笑。

    舒畅点点头。

    “都还好吧?”男记者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不知说什么好。

    “挺好的。”舒畅也笑。

    男记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哦,你知道吗?谈小可生了!”

    “这么快?”舒畅吃了一惊,好像没到十个月吧!

    “呵呵,昨天她去洗手间,不知怎么滑了一跤,然后??????什么水破了,送到医院,医生说要立即分娩,不然小孩有危险。她好像才七个月,小孩生下来只有三斤几两,现在还在保温箱里呢,看着??????比一条鱼大不了多少,也不会睁眼,是个小姑娘。她婆婆像是有点重男轻女,孩子又这么小,又是女孩,她婆婆脸拉得那叫个长,她老公也是唉声叹气。我们去看她时,她一直在哭。”

    舒畅哦了一声,心里面说不出什么滋味,不是欢喜,也不是郁闷,更不是嫉妒,只觉得人生怎么就那么无趣呢!

    “部长,早!”舒畅走进法治部办公室,其他几位记者都不在,只有部长夹着根香烟,在吞云吐雾。

    “我一直在等你。”部长眉头皱成一团,他拿起电话,按了几下,“舒畅来了!”

    那边人说了什么,他连着嗯了几声。电话放下,他对舒畅说,“走吧,随我去人事部一趟。”

    舒畅点点头,想着一会正好打听下辞职的手续怎么办。

    人事部就在楼上,两人没走电梯,直接从楼梯绕上去。人事部长已经站在门口等了,看到两人,推开隔壁的一个小会议室,舒畅看到报社的纪检也在里面,一愣。

    “坐吧!”人事部长沉着脸,指了指沙发。

    舒畅狐疑地坐下。

    纪检慢悠悠地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推给舒畅。

    “舒畅,报社里,大家都一致认为你工作认真、为人谦和,想不到你会干这种傻事?这次,人事调动,还特地把你升为首席记者,可见社里对你有多厚望。你说说,为什么要拿人家的钱,一万块钱比你的名誉还重要吗?我也做过记者,不敢说没犯过错,没动过私心,可坚决不受贿,这是一个记者最基本的原则。人的一生很长,只要留下一个污点,就跟定你一辈子,逃不掉的。”人事部长清了清嗓门,打着官腔说道。

    舒畅莫名其妙,“部长,你说的??????这人是我吗?”

    “当然是说你,有人举报你在报道汇贤苑三期工程工人摔伤事件中,收受贿赂,实际上楼房质量有问题,并非是工人未系安全带造成的意外。这事情,我暂时还压在我这里,没有上报到总编和社长那边。你把钱退给纪检,然后写个书面材料,把当时的情况反应一下。你的工作也暂停下,等事情处理好了,再作决定。”

    舒畅心里面咯噔了一下,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时,只有她和宁致、冯处长知道报道这件事,举报的人是从哪里捕捉到这信息的呢?

    “我没有收受致远公司的任何贿赂,一封举报信并不能代表真实的情况。楼房是否存在质量问题,可以请相关部门去检测,至于工人摔伤的原因,我到的时候,人已经送去医院了,我是采访了一些知情人才写的报道。”事到如今,舒畅只能硬着头皮为自已辩解。

    她是想辞职,可是她不想带着这么个污点离开。

    “我们当然会调查,不可能诬陷你的。但在调查期间,你的工作还是要暂停。但如果事情被证实了,处理起来,就不会手软。”纪检不耐烦地挑了挑眉,“今天,你先回去。有事我们再通知你。”

    舒畅站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和这帮人讲道理不如拿头撞墙痛快。她想,受贿根本是无中生有,稍微调查一下,就会被澄清,宁致不可能栽脏她的。报道的事,只能说她没探得彻底,这没什么可非议的,她又不是侦探。

    等到这件事有了结论,还她清白,她第一时间就写辞职报告。

    舒畅揉揉额头,拉开门走了进去。她发现和裴迪文分手之后,没了他的遮荫,她在报社里好像是举步为艰。

    上班时间, 不是因为采访外出,早早地离开办公室,心里面不由地悬悬地,有点不踏实。舒畅苦笑,自已可能真是个忙碌的命。工作的意义,不全是为钱,有时也是一种支撑,一种价值的体现, 一种自豪的资本。

    舒畅想了又想,决心不把这事告诉家里,等自已换好工作后再通报。她开着车,在市里绕来绕去,不敢太早回家,免得于芬问这问那,尽量等到下班时间,她和平时一样赶到家吃晚饭。

    但她怕宁致说漏嘴,报社会去致远公司调查情况。在街上吃了一份快餐后,她给宁致打了个电话。

    “舒舒?”宁致的声音听着像是不敢置信。

    “有空吗,我们见个面。”

    “你主动约我?你居然主动约我!”他的声音一下很兴奋,大到从听筒里传出来,快餐厅的人都能听清楚。

    舒畅捂住话筒:“不要这么大声,旁边都是人。”

    “我不是故意的,只不过你主动约我太激动了而已。你在哪,我去接你。”他听起来心情很好。

    “难道我从来没有主动给你打过电话?”

    “很少,但主动约会,这是第一次。”

    “这不是约会。”舒畅有些哭笑不得。

    “我认为是。我们约在哪,我现在就过去。”

    舒畅想了想,滨江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现在和宁致见面,如果被报社的人看到,对她受收致远公司贿赂一事更加坚信不疑了,还是低调些吧!

    她说了开发区的一个茶座,让宁致订个包厢,说了时间。挂了电话,她故意又拖了半小时,这才出发。

    到达茶座前,一眼就看到宁致的奔驰泊在门口,她把奇瑞停在对面一家干洗店前,像地下党接头似的,四下望望,确定没有熟悉的面孔,才急忙跑过去。

    下午的茶座,客人稀少,厅堂里的古筝曲有气无力地回荡着,服务生三三两两抵在一块闲聊,看到舒畅进来,有一个上前说了声“欢迎光临”。

    舒畅摆摆手,指指包厢,服务生笑笑,退回去继续和同伴聊天。

    宁致拿着手机,正拨舒畅的号,手机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抬起头。舒畅在他对面坐下。他按钮,让服务生泡一壶大红袍送过来。

    一听到“大红袍”三个字,舒畅心中一抽。她和裴迪文请长江出 版社的社长喝茶,好像也点的是大红袍,生长在武夷山上的大红袍,特别的昂贵。

    和裴迪文有关的记忆,想抹如何抹得尽?

    “换一壶吧,我喝果茶。”她说道。

    宁致看了她一眼,“行!”重接按扭,换上一壶果茶。

    “宁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舒畅拢了拢头发。

    “你指哪方面?你和胜男出去休假的事?”宁致似笑非笑。

    “不是,是汇贤苑三期工程的事。”

    宁致拧着眉,“工人要到正月十五后才过来,现在工地就几个看管材料的,能有什么事?”

    舒致淡淡一笑,“我不是说现在,我指的还是上次工人摔伤那件事。今天,纪检和人事处处长找我谈话,说我收取你们的贿赂,为你们写了不实报道,隐瞒了真实情况。你别急,听我说完。身正不怕影歪,他们不能仅凭一封检举信就能把我怎样,至少要拿出证据。报道也不是完全捏造,只能讲我了解情况不深。我这边好对付,不过,质检部门可能要对你们的房子进行检测,如果质量上有什么问题,我??????就真的帮不了你了。”

    宁致眸光一沉,“房子质量绝对吃得消检查,先前一些偷工减料的地方,已全部拆除。舒舒,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真不知道这风声怎么会传出去的,我明明让冯处长都叮嘱好了当天在场的人。”

    “那个没什么,如果房子能经得起检查,这次反倒好,等于变相为你们的楼盘做了一次宣传,因祸得福。”

    “但却让你受委屈了。”宁致抱歉地看着舒畅。

    舒畅耸耸肩,“可能我以前太顺,有点小挫折也好啊!”

    “都说文人相轻,真的不假。舒舒,不要呆在那些个尔虞我诈的地方,新闻本来就不是你的专业,你辞职吧!我送你去上海同济进修建筑,你本来就有设计的功底,进修后,到致远公司帮帮我。我不会让你受一点点的委屈。”

    “你这么罩我,别人同样会看不惯的,迫于你的权力,表面上不会讲什么,私下一样会排挤。”

    “不可能的,致远公司可不是华东报社,我让一部分股份给你,我看谁敢排挤你。”

    “我有什么理由接受你的股份呢?”舒畅失笑。

    宁致伸出手,握住她,“我有一个非常非常高尚的理由。”

    “别说出来。”舒畅冲口而出,带着几份紧张,随即努力放缓语气,“我最近生活像一团乱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理得清。我想静静地生活,等我确定有力量承受什么、付出什么时,我再去想别的。但这个时间会很长很长。宁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十年够吗?”宁致笑问。

    “我不知道。”舒畅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关系,反正我们已错过一个十年,最多我再等你十年。”

    “十年会发生许多事了,别太笃定。”舒畅说道,“不过,我也不会去当真。”

    “你好像被谁伤得不轻,以至于否定全世界。”

    舒畅看着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陷入沉思之中,停了一会儿,声音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我听着有点妒忌那个人。”宁致带着明显的打趣,眉梢一扬,“不过,我又要感谢他。这代表,我有机会了。”

    “可以不谈这些,哦,茶怎么还没好?”舒畅站起身,拉开包厢的门,服务生正好端着茶过来。

    果茶酸中带点甘,宁致喝不惯,舒畅倒是连喝了二杯。

    “这件事,你别对我爸妈提,他们搞不清,会乱紧张的。”舒畅说道。

    “嗯!舒舒,那你现在还要出去采访吗?”

    “暂时不要。”

    “我明天去北京,你和我一同过去吧!说起来,这件事你是被我牵累的,但我不想讲对不起,我喜欢你与我同甘共苦的感觉。”

    舒畅苦笑,“你还真不厚道。报社随时要找我谈话,我最近哪里都不要去。”

    “那你来公司陪我上班?”

    “你真要把我往火坑里推?现在,我们最好是装不认识,你也少往我家跑。”

    “舒舒,别太刻意。不要为这个,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顺其自然,好不好?”

    舒畅叹气,她有表现得那么幼稚?她承认,她是有点不想理他,不仅仅是他,是世上所有的男人。

    被男人伤一次,已是体无完肤。被男人伤二次,如同病入膏荒的重症者,终生服药,也不得根除。

    第二天,舒畅也是吃了早饭,就开车出门了,在外面绕到商场开门,把车停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她就奔商场。

    舒畅喜欢商场,商场的光特别亮,镜子也比家里的照人显得更修长,她总是有条不紊地逛遍眼花缭乱,无论两手空空还是满载而归,都怀着乐呵呵的好心情。刚开门的商场,顾客寥寥,呈现出舒畅最喜欢的地广人稀。她不紧不慢地挨个柜台转悠,把快要下架的冬装、新上来的春装看了个够 ,文具、床品、小家电,舒畅像反复检查卷子的优等生,一丝不苟不放过每一个细节。但是逛到婴儿用品店时,站在一个吊着粉色蚊账的绣花小床前,舒畅突地红了眼眶,把店员吓得直搓手,连问“小姐,你哪里不舒服?”

    舒畅摇摇头,像逃了似的出了商场,坐在台阶前,双手捂着脸,哭得像个泪人儿。

    睡前冲澡,将沐浴莲蓬的水龙头调到最大。带点灼热的水流冲刷下来,顺着她的身体流淌下去。她的手指游移,随着水流抚过,停留在腹部。这差不多是自从知道怀孕、流产直到今天,她第一次长久地抚摸这个部分。

    她低头凝视着自已的腹部,在她的手指下,那里平坦一如从前。尽管水温已经被她调节得偏高,冲刷得皮肤泛红,有些微的疼痛感,她仍然止不住觉得一阵空虚寒冷漫延开来。她抬起双臂交抱住自已的身体,仰头对着水流,迷茫地站着。

    第三天,她不逛商场了,去了图书馆,借了几本,傻傻的看了一天,看得两眼都是铅字在飘。

    第四天的上午,她去看了一场乏味的电影,煎了不同的刘海发型,在满地落叶的公园吃午饭。刚拍去手上的面包屑,部长打电话通知她,下午去一趟报社。

    舒畅特地挑了午休之后才过去。明明是工作三年多的地方,却感到一种冷冰冰的陌生。

    舒畅像一只蚕蛹,想待在茧里,回避外边的世界。也说不清到底在恐惧什么,反正是被不良的情绪笼罩了。

    一路走到办公室,她感到像个透明人似的,背后渗出一层冷汗。同事们见到她都礼貌地笑笑,问她这几天去哪了,她还没回答,他们已匆匆地走开。在这个快节奏的报社,每个人都在飞速旋转,独她是只锈掉的镙丝,可有可无地沉默着。

    舒畅想辞职的心更坚定了。

    她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去了人事处。

    人事处的门半掩着,她举手欲敲门,手突然僵在半空。

    她真不是故意要听的,实在是走廊上太静了,这些声音招呼不打,就钻到她的耳朵里。

    “在事情根本没有调查清楚前,为什么要让她暂停工作?就凭一封明显漏洞百出的举报信,就给她定了罪?如果是栽脏呢,你们怎么向她交待?一句对不起就够了?报社赋于你们的职责,不是给你们践踏别人尊严的权利,这样子一来,如何让在这里工作的职工感到温暖?一份不受尊重而又没有安全感的工作,怎么教人能全幅身心地投入呢?报社是个家,职工都是这里的孩子,你们充当的是家长的角色,别人欺负孩子,家长不但不保护,反而相帮着一同指责,孩子长还愿意留在家里吗?你们这样的行为怎么能不让人寒心?”

    讲话的人声音清清淡淡,却有点沙哑。

    别的人接的什么话,舒畅没有再听,她只是呆呆地立着,身上如同仲夏天的感冒,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一会儿,门“哒”地一响,舒畅吓了一跳,估计是他要走了,她想也没想赶紧躲到楼梯的拐角。

    “裴总,这事我们是做得有点欠妥,事情调查得也差不离,只是房子的检测报告还要隔几天才能拿到。不过,舒记者明天可以回报社上班的。”人事处长跟在裴迪文后面,脸涨得像块惹了血的红布。

    “不是能不能回来上班的事,”裴迪文的声音,一贯的冷线条,“这事闹得这么大,最起码要给她一个郑重的说法。那孩子性子倔,什么都抑着,脸上不在意,只怕这一次,心已经怯了。”

    “裴总的意思是她会??????辞职?”纪检在一边接过话题。

    外面很是安静,只听得两下脚步声,裴迪文的声音再次想起:“招聘一个记者很容易,但把她培养成独挡一面的首席记者,需要多少因素和努力。这一阵,报社里的人和发生的事,像大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那么要强,怎么会不往这里想呢?”

    世间再无第二个裴迪文。纵使他在许多地方伤害到了他,却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一个好上司、好老师。他的话总能轻易地直抵她的心灵深处、触动她的灵魂。

    听了这话,舒畅心中已满是酸涩,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嘴角是麻麻的咸涩。

    人事处长和纪检一再地咂嘴,面面相觑,很是难堪。

    “别送了,我从这边走。”

    脚步声越来越近,舒畅吓了一跳,赶紧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抹眼泪。

    楼梯间的门从里往外一推,她只好回身,带着一脸的狼狈。

    她看到他微讶的眼,依旧俊挺的脸庞,她轻轻唤了一声:“裴总!”

    裴迪文靠在门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突然伸出细长的手指,指尖冰凉凉贴在她的脸上、流下的泪上,他抿了抿嘴,“舒畅,你受委屈了。”

    舒畅看着他,想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意,嘴巴弯了弯,耷拉了下来,“没??????什么!”嗓音干哑。

    他叹了口气,收回流连的手指,放进口袋里。

    她抬头,看到他脸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红,失声低问:“你在发热?”

    他抬头看她,眸子深黑,有神得不像个病人,“不用担心,只是感冒。舒畅,世界就是这样,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会发生许多不平的事,让你欲哭无泪,让你啼笑皆非,让你无所适从,但不管怎样,都要挺住,不要随随便便地当个逃兵,不要因为一两个人放弃自已的目标。其实,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明天,新的总编就要过来,我交接完工作,就走了。以后,好好地照顾自已、保重自已。”

    舒畅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异常发亮的眼,心,像裂了一条缝,楼梯间穿堂的冷风不住地往里直灌。

    可能是发烧的原因,裴迪文脸有点红,气微喘,胸膛一起一俯,“舒畅,我们之间的一切,让你难过了,我很内疚,但不后悔。如果时光回到三年前,我仍会一步步地向你走近。因为你值得。”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柔情,“只是很不幸,我失去了你。”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自嘲,“我走的时候,不要过来送我,我??????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做了三年的总编,总要在最后一刻维持一点形象。好吗?”

    舒畅愣愣地点点头。

    “傻孩子!”他揉揉她的头发,抬脚上了楼。拐弯时,不住地回首,目光悠远绵长。

    她应该恨他不是吗?不知怎么,此刻,舒畅心里面对裴迪文没有一点点的余恨,有的只是今生都说不出口的遗憾。

    他失去了她,她何尝不也没有了他吗?

    缓了一会,舒畅感到自已平静下来,这才去了人事处。处长和纪检的态度和前几日明显不同,语气也和善了几份。

    “有知情人说,致远公司的宁致总经理是你家的常客?”纪检的职业毛病又犯了,眉一拧,探究地看着舒畅。

    舒畅平视着他,“是的。”她没有否认。

    “他和你家的关系是?”纪检问道。

    “我哥哥去年的车祸,致远公司的司机是肇事者。”

    纪检和人事处处长对视一眼,脸色大变,可能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这样子一说,致远公司等于是舒家的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可能还帮着仇家掩盖什么犯罪事实吧!看来举报信确实有诈。

    人事处长眼珠转了几转,呵呵笑了,“是这样啊!这件事,我们过两天就会出一份报告,报送给社长、总编,转发各部。舒记者这几天委屈了,不过这都是例行公事,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别往心里去哈。这两天,就等于是给舒记者休了个小长假,明天上班吧!你们部长都打电话来催过好多次了,说部里忙得不可开交。”

    “我还想再休几天假。”舒畅不疾不徐地说道。

    人事处长皮笑肉不笑,“身体不舒服?”

    舒畅低下眉,“嗯!”含糊其辞。

    纪检干干地笑道:“真是不舒服,那就再休息个几天。不过,别太长,不然社长会怪罪我们惹恼了他的得力干将。”

    舒畅啥也没说,提着包,也没去办公室转悠,直接坐电梯下楼,开车回家。

    现在不属于工作暂停,而是休假,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早到家了。

    于芬过几天要拆石膏,心情大好,下午不去诊所了,呆在家里,看一帮婆婆妈妈搓麻将。

    舒畅进了门,洗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包子放进微波炉里转了转,离晚饭还有一会,先垫下肚。

    包子是秋天时于芬做的蟹粉作的馅,个数不多,平时于芬舍不得拿出来吃,单等宁致过来,才会蒸几个。微波炉“当”地一声,舒畅拉开门,抓起热气腾腾的包子,就着刚砌的绿茶,大口大口地咬着。

    于芬从客厅走过来,看她狼吞虎咽的样,直撇嘴,“你这是饿神投胎呀,怕谁抢着你的!”

    舒畅顾不上说话,拼命地吞咽着,嘴巴塞得鼓鼓的。两个包子下肚,她还是感到心里面空落落的。她饿的也许并不是胃!

    宁致从北京出差回来,给舒家带了两只北京烤鸭,晚上过来,顺便吃晚饭。晚后,两人独处时,他小小声地问起那件举报的事。

    舒畅耸耸肩,“很快烟消云散。”

    宁致语气急促地问道:“那你准备回去上班?”

    “我还在考虑。”舒畅的回答模凌两可,事实,她是心不在焉。她在想,一般总编的工作交接要几天?

    “舒舒,不要去了。”宁致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我打听过了,同济春学期会开一个建筑设计研修班,我给你报个名。”

    “如果我要换工作,我不想去你公司。”舒畅没有迂回,直接告诉他。

    “为什么?”

    “你对我爸妈这么照顾,正常出出进进我的家,致远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不想别人质疑我的工作能力,也不想被别人说长道短。”

    “你为这个拒绝我?”宁致扬眉,声音冷然。

    “算是一个原因吧!”

    “这并不是原因。”宁致有点郁闷,“而是你根本不想和我一起工作。你和裴迪文恋爱时,不一样在他手下做得很好吗?”

    话音一落,宁致自已首先就呆愕住了。他嘴巴张了张,脸色窘红。

    舒畅面部线条瞬间绷紧,看向他的眼睛锐利得好像能刺穿他。静默片刻,她不带有任何情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宁致苦涩地闭了闭眼,“我从胜男那里听来的。她让我对你死心,说我有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于是,你带我去温泉度假村里,故意引出那个话题?”

    “舒舒?”宁致想握住她的肩,她避开,目光看向另一处。

    “看到我落到那种境界,你们很开心?想必你也知道我为什么去的香港?”舒畅讥讽地弯起嘴角,神色苦痛。

    “我怎么会开心呢?我只有自责,如果我回来得早一些,你怎么可能受到这样的伤害。你性子倔强,如果我直接对你说,你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只能这样暗示你,事实,我一听说,也惊呆了。”

    这是今天第二个说她性子倔强的人,好像他们个个都挺了解她的,真是好笑。她哪里是倔强,她是无奈。

    “不要再说了,谢谢你们给我留了点薄面。不过,工作的事,你真的不要替我操心,我还没到那种四面楚歌的地步。”舒畅试着让自已镇定下来。

    宁致叹气,“你仍是不想给我机会?”

    “你认为我现在这样,能当什么也没发生的开始下一份感情?”

    “我不要你付出,你不排斥我就好。”

    “何必呢,我想你的身边应该不缺爱慕你的女子。”她好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宁致淡淡地一笑,“是有,但她们不是你。你对于我来讲,是特别的。我没什么优点,也不算很富。但我的心现在清得很空,只会容纳一个人。你可以找私家侦探调查我、用时间来观察我、想尽法子的考验我,直到我令你完全满意。”

    他们坐在客厅里,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散发出柔黄光束的壁灯。淡淡的灯光下,宁致那一点儿笑意来得十分放松坦然,将他清瘦的面孔衬得隐约有光彩流动。但是舒畅却感到陌生。

    在她的记忆里,当宁致还叫刘洋时,他是张狂的、倨傲的,而不是现在这般谨慎、显得极有城府。

    有几句话已泛到唇角,她张了张嘴,还是咽下去了。晚上上床睡觉,舒畅的手机没关机,把笔记本搬到床上,坐在被窝里看电影。

    十一点的时候,电脑的右下角提示有邮件进来。她点开一看,是裴迪文发过来的,是西藏活佛仓央嘉措的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她反复地看着这么几行字,一再的咀嚼,她知道不应该,也不值得,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滑下来了。

    临睡前,她允许自已再看了一次邮件,然后默默地点了下彻底删除。

    他是一个不能牵挂的人,再难,再苦,她也只得选择将他遗忘。

    又隔了一天,舒畅回报社销假,辞职报告是前天晚上打好的,到了办公室打印时,看到办公桌前放着一份文件,是人事处发的,关于她被举报人诬陷并澄清的事情汇报材料,她扫了一眼,便推开。

    辞职报告打好,她给了一份部长,不等部长回应,就出了门,直奔人事处。

    人事处长看见她,笑道:“舒畅,看到报告了吗?”笑意还没展开,就冻结在脸上,“你这是耍什么脾气呢,不是都还你清白了吗!”

    “我本来就想辞职,因为举报信这件事,我才拖到今天。”舒畅微微一笑,没多作说明,点了下头,便出去了。

    还没到办公室,路上就给部长给堵住了,让她赶快去下总编室。

    再次踏进这个楼层,舒畅感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花了比平常两倍的时间,才走到总编室。

    还是明晃晃的玻璃门,秘书还是莫笑,但里面的主人换了,舒畅的心疼得一抽,背佝了几度。

    “舒畅,总编和社长在等你呢!”莫笑说道,拉开了玻璃门。

    新总编姓赵,年纪也不太大,但头发已经微微有些谢顶了。社长为两人作介绍,指着沙发,温和地让舒畅坐下。

    赵总编手里捏着舒畅的辞职报告,笑了笑,“舒记者,是不是对我这个总编很感冒呀?不然我怎么刚来,就辞职了。”

    “不是,不是,”舒畅脸通红,讲话也不连贯,“我只是觉得我不太能胜任法治部的首席记者??????”

    “能不能胜任,不是你觉得,而是我们的认知。”赵总编有一双犀利的眼眸,看人时入木三分,“舒记者,我翻了下你三年来的业绩,你完全可以胜任首席记者这一职。除非你是在暗示报社给的薪水不高?”

    舒畅的冷汗都下来了,她咬了咬唇,头皮一硬,“其实,我是因为个人的原因想换份工作,和薪水没有关系。”

    “舒记者,得饶人处且饶人。人无完人,不要因为别人的一次失措,而终生将其打倒。举报信的事,我代人事处和纪检组向你道歉。一个好的记者,不仅要有对新闻锐利的目光、一支生花的妙笔,也要有一颗包容大度的心。我们很珍惜你,希望你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赵总编摊开双手,深深地看着舒畅。

    曾经在几个月前,有一个人也是坐在这里,因为她接了夜巴黎的私活,他生怕她出意外,也是这样深深地看着她。只不过,他是说:舒畅,我想珍惜你。

    舒畅喉间一埂,呼吸像被谁夺走了,心怦怦乱跳。

    “别背包袱了,回去好好工作,这份报告,我当没到过,以后也不会看到。”赵总编挑挑眉梢,与社长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

    舒畅也不知是怎么出的总编门,恍恍惚惚地回到办公室,部长问她话,她嗯着,却什么也没听得进去。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已并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对报社是有贡献,但不是非要不可。新总编与社长用这样慎重的态度挽留她,那应该脱不了裴迪文的强力推荐。

    他人是离开了,但他的影子还在与她紧紧相随。

    ***

    辞职没成功,舒畅的一切慢慢归位。

    这个春天,整个中国都有点动荡不安。先是上海出了震惊全国的“钓鱼”事件,把上海这个以繁荣、前卫、时尚的国际大都市推到了峰口浪尖之上。接着,一个叫南平的小城市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一个极其普通的医生,因为失恋、失业,对这个社会激起了强烈的仇恨之心,无法发泄之时,他把怒火燃向了手无寸铁的孩童,在一个春日的早晨,有九个孩子死在了他的刀下。

    这两件大新闻,让各家媒体纷拥而至。舒畅在上海呆了两周,在南平呆了近一个月。采访结束,回到滨江,春天已经到了尽头,滨江不知不觉热了。

    挑了个休息天,约胜男晚上出来见面。胜男说她不想当只大灯泡,不过,还是在约定的时间,一脸坏笑地出现了。

    “宁致怎么舍得将你割让出来的?”胜男从冰店里买了两份红豆沙冰,两个人挑了张靠窗的桌坐下。

    舒畅对这些话已经疲软了,左耳朵听,右耳朵出。

    她爸妈,还有胜男,一致认为,宁致是她这辈子最合适的人选,简直想拿根绳子将两人绑上床。

    “唱唱,如果你想疗伤,宁致绝对是一味良药。嫁一个深爱你的男人,总比嫁一个你爱的男人强吧!何况他还是你初恋的对象呢!”胜男只要遇到舒畅,就尽力游说。

    而宁致在正月结束时,来她家吃饭,当着舒祖康和于芬的面,正式向他们提出要和舒畅交往。

    于芬连迟疑一下都没有,乐呵呵地就答应下来。只要舒畅不出差,一有空闲,她立马向宁致报告。如今,宁致短信发得勤,电话打得勤,往舒家跑得更勤,约会约得勤。舒畅用一百种办法说不,说得委婉,说得含蓄,说得坚决而又不伤人。

    宁致只说了两句。

    他说:舒舒,你只是还没想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拒绝我。

    他带她去看位于胜男家对面的一套公寓,有明亮的客厅,宽敞的书房,落地的窗帘花色高雅,站在阳台上,一眼就可以看到夜空的星星。他把钥匙交给她,说如果她一个人想独处时,就到这里来。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平平淡淡,不见得有多热烈,也没有很迫切,但是,语调中却有一种笃定,仿佛胜券在握。

    舒畅每每听到这些,就生出些无力感。她知道他不错,也看到他很好,可是处得越久,心越是静寂淡定,生不出一丝涟漪,连个小水花都没有。幸好宁致很忙,她也很忙,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

    “今天住建局要开个什么投标发布会,他去开会了。”舒畅咬了口红豆冰,抬眼看胜男,“安阳呢?”

    “又去武汉听讲座,这人对心理学像是个偏执狂。和他呆多了,有时会害怕,像是什么也藏不住。”

    “你都束手就擒了,还有什么好藏的。”

    “我的底限一直攻而不破。”胜男扬起头,理直气壮。

    舒畅怅然地叹了口气,“那是你还不够深爱他。如果你爱了,一切都会发生得很自然。”

    她想起了石镇的那个月夜,那么静,他的目光那么柔,她连矜持都没有,就被他裹于了身下。一切是那么自然、美好。

    裴迪文离开滨江都快四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只是心中的那条裂缝并没有随着时间慢慢愈拢,反而越裂越大。有时是清晨,有时是午夜,或者在用餐,或者在路上,或者就像这样和别人面对面地谈话,他突然就会跳出脑海,俊朗的面容浮现在面前,温柔的微笑,深情的眼神,一点都没变。舒畅承认,尽管他欺骗过她、伤害过她,尽管他的世界与她相距千山万水,尽管他们都已开始了新的生活,尽管在有生之年,他们都将不会交集,她还是会想他,想得心发烫,变软,然后湿漉漉的。与杨帆分手,是他让她很快痊愈。宁致铺天盖地的追求,是他让她冷然视之。她并没有把他与他们来比较,他就是霸占了她的心,蒙上了她的眼睛,她看不见前方,听不到声音,仿佛他可以给她全世界。有时,她会想,就这样思念着过一辈子,也不会惨到哪里去。可是,不管思念有多深,她从没有想过去找他、去见他。因为,她已不再做梦。

    门外一辆黑色的采访车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一帮时尚的男女说说笑笑的从车里跳下,嘻哈地走进店中。

    舒畅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乔桥走在最后,干练的黑色里面低胸开口的蕾丝内衫,配上修身窄裙,居然这么穿着还没有中暑,关健是人脸上的妆都没化,到底是专业的。

    “桥,你要啥?”一个男人嗓门很大的问。

    “我要杯冰水。”乔桥应道,碰上了舒畅的视线,愣了下,直直地走过来。“嗨,舒记者,这么巧!”

    胜男凑了脸过来,偷偷问舒畅,“她怎么认识你的?”

    舒畅轻笑,“我又不是名人,想认识很容易。”

    乔桥也笑了笑,她的工作就是保持得体的微笑,对着什么人该上扬多少度的嘴角,用什么样的眼神,她早已驾轻就熟。

    她问:“舒记者,一起喝点东西随便聊聊。”

    舒畅平视着乔桥:“不好意思,乔小姐,我想我们是没什么共同话题的,又谈不上深交,还是彼此不要浪费时间。”

    乔桥可能没想到舒畅会讲得如此直白,她愣了一下,几秒后,又恢复了自然,“舒记者,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和你聊什么,就一口否定,这样不好吧!难不成你是怕听到你不想面对的秘密,你在胆怯?”

    胜男脸上的肌肉瞬地紧绷,两眼圆瞪,舒畅忙拉住她,知道她见不得自己被人欺负。她看乔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沉吟了下,说道:“乔小姐这样一说,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好像人人都有秘密似的。嗯,去哪?”

    乔桥坐着舒畅的车,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家酒店,这里带有一个颇大的天台,一张张餐台上撑着一把把阳伞,各式热带植物点缀其间,时间还早,只疏落坐着一些客人。正值傍晚夕阳西下,余晖点点。

    乔桥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大堂经理亲自领位,把两人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很快,送上两杯巴西咖啡,便礼貌地走开了。

    “说吧!”舒畅不想寒暄。

    “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时,我很吃惊。”乔桥眼神高傲,嘴角浮起一丝冷漠的讥诮。

    舒畅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这也是你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的缘由?”虽是问句,她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乔桥愕然地抬起头,尖锐地问道:“你知道?”

    “不多,一点点。”舒畅微微一笑,口吻带有几份同情。

    “他告诉你的?”乔桥的丽容痛苦地扭曲着,“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不要误会他,他什么都没和我说。我只是不小心发现了。”

    以前,都是几根杂乱的断线,舒畅从来没有想到之间有什么关联,直到在温泉度假村吃烧烤时,乔桥追过来和她讲话,他突然出现。他对乔桥冷淡的无视样,让舒畅心中一动。

    突然间,千丝万缕就连成了一幅画。这是记者的习惯使然,任何事,都要挖掘出事实真相。

    “感情的事起起落落,现在在一起不代表以后都会在一起。以前,他对我有对你十倍的好。人是极其善变的动物,爱与不爱就是一瞬之间。爱的时候,他是一团火,不爱的时候,他就是一块冰。”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你把我约出来,就为说这个?”

    乔桥没有看她,尢自沉入了回忆之中,“他们公司刚到滨江设立分部时,为了扩大知名度,他参加了我的一个访谈。访谈结束,他请工作组的所有人吃饭,然后我们便交换了名片。隔了一周,我给他打了电话,我们有了第一次约会。第二次,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公寓。他很会体贴人的,我晚上做节目,他不管多忙,都会过来接我,商场里的化妆品、首饰、衣服,我只要提一下,第二天便会放在我的眼前。我们一起吃饭、旅游、看电影。有次,我长了颗智齿,疼了几天,他当时在北京,听说了后,赶回来,陪我去医院拨牙。”

    舒畅记得的,那次,谢霖也正在住院,她去看望谢霖,谢霖说起看见了他,她与裴迪文下楼时,也遇到捂着嘴巴的乔桥,他那时,也许正站在暗处看着她吧!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关心我,第二天,他就要求分手,说得很坚决,我不肯,晚上去他的公寓,求他不要那么狠。他说我们当初在一起时就说好了,好聚好散,他现在遇到了一辈子挚爱的女子,他不能错过。我痛哭,他在一边抽烟,看都不看我。他的手机响了,他跑到阳台去接,接着拿起车钥匙就往外面跑,我抢过车钥匙,不让他出去。他头也不回地出门了,我站在窗边,看着他在拼命地奔跑,像是很急。”

    这个,舒畅也知道。电话是胜男打的,她去胜男家帮安阳送情书,天很晚了,胜男要他过来接她。他很晚才到,气喘吁吁。两人合坐一辆出租车,司机有事,让先送他回去。他向她介绍他住几年时,楼上灯亮着,他不自然地说是自己给忘了,但很快灯又灭了。就在这一明一暗之间,舒畅看到窗帘上映出一个纤细的女人身影。

    乔桥泪流满面,声音颤抖,“自那以后,他换了公寓的钥匙,再不接我电话。我实在不能承受与他分手的事实,我最后一搏,在新年的前一天,割了手腕,我想这次他总该来了吧!”

    早在新年前一周,他就和舒祖康、于芬约好去泡温泉,到了前一天,他突然说要出差,一走三四天,回来时带了几件特产。慌乱的他,忘了装特产的包装袋是滨江一家大型超市的。

    “他是来了,站在病房内,用一种极其漠然的眼神看着我,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关怀体贴。他说你这样子又有何用?就是拿根绳子捆着我,捆着的是一个人,可是我的心还是装着别人。这时候,我真的明白我与他之间是真的无法挽回,我的心一点点地死去。一等我出院,他就走了。我还是忍不住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他的秘书告诉我周六他要和几个朋友去泡温泉,我送一个同事陪我过去。那个同事一直很喜欢我,我要让他看到没有他,我有的是男人围着。这一招很滥,没有激起他的妒忌,反而在我的心上又撒了把盐。他看着你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他呵护你如一件珍宝,生怕你受一点点的伤害。我坐在离他只有几米的地方,却仿佛远如天边。”

    乔桥说了太多的话,气息微微有些紊乱,她端起水杯,咕咕地连喝了几大口,水从嘴角溢出,她胡乱地抹去。

    “真的,输给你,我挺不甘。如果换作是宋颖,我也就心服口服,毕竟我比不上她的身家,也没她的尊贵,可是你??????凭什么呀!”乔桥痛苦地看着舒畅。

    “宋颖?”舒畅有一点讶异。

    “香港荣发银行的千金小姐,宋思远的堂姐,和他是朋友,你不知道吗?”乔桥嘲弄地弯起嘴角。“致远公司到滨江来开发房地产,背后的投资银行就是荣发。宋小姐过来考察,他请她吃饭,我参加过一次。”

    舒畅端起咖啡,笑了笑,“乔小姐该说的都说了?”

    “赢了我,你心里面是不是很得意?”

    “我们之间没有战争。”舒畅叹了口气,“他没有给你任何承诺,也没有许你婚姻,你们的开始就非常随意,现在结束了,怎么能把怨愤发泄到我身上?”

    “你如果不出现,他不会变心的。”

    舒畅摇头,“我不出现,也会有别人出现。一直以来,你可能赢的次数太多,所以输不起。而我却输习惯了,要比你现在这样惨得太多。怨天尤人有什么用,恨又怎样?一切都发生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在你面前崩塌,爱情从指缝间流走。错过那样的人其实并不可惜,从他们出现时,就注定你只拥有他一阵,而不是永远。与其这样,不如早点结束。你应该觉得庆幸,不然时间拖得越长,伤害越大。”

    “可是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遇着他这样的了,我哪怕痛,能多在一起一天,也好。”

    “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呢?”舒畅神情不耐烦了,她弹着咖啡杯。此时暮色渐浓,天台上灯光朦胧。

    “他的一切,我都喜欢。”乔桥说得斩钉截铁,突然声音一转,怯怯地低道,“你能??????离开他吗?我不能没有他的,也比你适合他,我可以补偿你的损失。我给你钱,帮你调到其他报社工作,我认识很多的人。”

    第二个宋颖,舒畅在心中冷冷一笑,站起身来,“我该回去吃晚饭了,不然我妈妈会担心的。你自己打车走吧!”

    “你不能答应我?”乔桥站起身,扯住舒畅的衣袖。

    舒畅同情地看着她:“你连自杀的把戏都用上了,结果呢?这是我和你的问题吗?”

    乔桥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

    舒畅没再看她,掉头就下了天台。事过境迁,角色转换,她却没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

    男人的成熟,是踩碎了多少颗女人的心换来的。

    包包里,手机响得声嘶力竭。

    “舒舒,你人在哪?”宁致紧张不安的声音震得舒畅的耳膜发痒。

    “我在街上。”

    宁致长吁了口气:“别逛了,找家咖啡厅坐下等我,我马上到。”

    “现在喝咖啡,还怎么睡?”舒畅正要抱怨,宁致已经挂了电话。她在路边站了一会,打了个电话给胜男。

    “那女人欺负你没?”胜男急切地问。

    “你向宁致求救了?”

    “男人就该在这时挺身而出的,他一听,声音都慌了。”

    舒畅无力地嘟起嘴,“你是不是经常向他出卖我的情报,他给你的报酬丰厚?”

    胜男怔了下,随即嗓门吼得山响,“你这什么话,我是那种卖友求荣的人吗?我是看在他真的爱你的份上,才偶尔给他一两个机会罢了。但是一些不该说的,我从不漏半点口风。”

    “举例说明。”舒畅闲闲地逗她。

    “杨帆和裴迪文,我屁都没放一个。”胜男气得直哼哼。

    舒畅笑了,“胜男,你讲粗话哦!”

    “我还想揍你的,竟敢歪曲我?哼,当心我和你绝交。”

    舒畅忙求饶,好话说了一箩筐,胜男这才作罢。

    街角就是星巴克,舒畅迟疑了下,推门进去,心里面幽幽地叹着气。不是因为乔桥今晚的一番话,其实,很多时候,她都知道宁致是在说谎,不过她从没有戳破。

    与胜男做朋友这么多年,对于她的隐私,胜男绝对是守口如瓶,宁致却说知道她和裴迪文的恋爱,是胜男告诉他的。如果她猜得不错,他应该是从宋颖的口中听来的。还有那封举报信,她一看到信封上的几个字,就认出那是致远公司冯处长的。冯处长和她一同办理舒晨的丧事,他坐在她身边,一一书写来吊唁的宾客名单,他写口字时从来不随意,而是正正经经地画一个站立的框框。

    冯处长和她素无交集,不可能故意栽脏她的。当然,那封信也栽脏不了她,一经调查只会是诬陷。但是却可能让她在那个时候生出离开报社的心,离开报社,也就是离开裴迪文。

    这个做法,让宁致与宋颖各取所需。

    他与乔桥的断然分手,不着痕迹点出裴迪文的身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靠近她,算是煞费苦心。

    她明明知道,却不忍指责。这些为爱耍的小阴谋,虽然不能回应他,却也马马虎虎能理解。不过,反过来想,他真是为了目标不折手段的男人,内心黑暗如深海,可能和他年少时的经历有关。

    坐下没多久,就看见宁致出现在门口,焦急地四下张望,一对上她的视线,他僵硬的肌肉抖动了下,忙走了过来。

    他一坐下,舒畅便闻到他身上带着很重的酒气,“你酒后开车?”她拧起了眉头。

    “我喝得不多。”宁致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掌心滚烫,细细一看,面容是通红的。

    “不多,也不能开车。你不知道交通法对酒后开车惩罚是很严的,要坐牢、罚款。”舒畅急了。

    “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这比坐牢、罚款都严重。”

    舒畅闭了闭眼,他对他们之间的一切,总是这么谨慎、不安。

    “舒舒,你没生气吧?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可能会觉得我不负责任,其实有了比较,有了经历,才知道什么是最适合自己的。”他温柔的眸光从眼帘底下,罩着她,没有一丝遗漏。

    舒畅没有接话,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才问道:“你要喝点什么?”

    “我哪还能喝,刚刚和城建局的那帮官员吃饭,一会儿白酒,一会儿干红,最后连啤酒也上来了,我喝得都不太敢喘气,生怕一下子吐出来。”

    “这叫不多?”舒畅瞪着他。

    他弯起嘴角,愉悦地笑了,“你这样让我想起你把我的胳膊咬伤时,虽然你一脸不在意,但心里面其实很心疼。你在关心我!”

    舒畅无语,向服务生招手买单。

    他站起身时,腿有点发软,舒畅不得不扶他一把。两人下楼,刚好看到一辆警车把他黑色的奔驰拖走。

    “你把车停在这门口?”舒畅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怕你等太久,就起身走了。没事,明天我再去交警大队缴点罚款好了,这比坐牢好多了吧!”宁致轻快的口气,好像那拉走的车不是自己的。

    “在这等着。”舒畅翻了个白眼,“我去取车。”

    “我陪你去,停车场里黑通通的,我不放心。”他牵着舒畅的手,体温高得惊人。

    两人从停车场开车出来,外面在下着雨。

    宁致也属于大高个,窝在小小的奇瑞里,腿脚不好舒展,舒畅看看他,想起很久前也有一个人像这样坐在她的车内,她咬了咬唇,咽下泛滥的抽痛。

    爱情就是这样,随便碰触一下,都是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