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林笛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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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夜晚特别漫长,浓雾遮住了星空、灯光,天地漆黑一团,仿佛明天不会来临。

    该来的还是会来!

    卓绍华摸出烟和打火机,不知是手冷,还是怎么,打火机从掌心里一滑,掉在了地上。幸好地上铺着草坪,打火机只是沾了点泥,他擦了又擦,啪的一下,蓝色的火苗在夜色里晃动着。他用手罩着火,点燃了烟。

    他可以一天不抽烟,却天天随身带着打火机。这是诸航送他的礼物,那个时候,她让他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烟草的辛辣刺激了味觉,所有的神经一点点苏醒。

    不记得最近一次发呆是什么时候,或者是没有过吧!工作繁忙得恨不能把秒当小时,发呆这样的奢侈时光,想都不敢想。

    他在银杏树下呆呆地站了三个小时,这里是军区大院的最里端,有一个小门,为了安全,一直都锁着。一棵棵树,高大挺拨,草坪上有简单的儿童游乐设施,老人们常过来遛狗,孩子们爱在这里玩耍。

    发呆,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也不会想深想远。想太多,心内会骤增恐惧。但还是恐惧了,他倏地想起久远的一个梦,是在兰州军区出差时,他梦见诸航拖着行李箱,从他和帆帆的面前走开,无论他怎么喊、帆帆怎么哭,她都没有回头,似乎没有一点留恋。

    他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

    院中的灯光并不明亮,却清晰地照出诸航眼底对他的怨对他的恨。那一刹那,四肢僵冷,呼吸消失,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心,以万米的秒速下沉,落地时,没有了知觉。他没有力量与她对视,只得让自己离开。

    这两年,她真的过得很压抑、很郁闷吗?如果她不愿撑下去,说离开,他能留得住她吗?如此茫然无措,不像是他卓绍华应有的态度。可是在爱情面前,谁又敢自信满满?

    从不知道,言语会比刀刃还锋利。

    口袋里的手机来电铃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快午夜了,韦政委还没睡。“心里面窝着火,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想和你聊聊。”韦政委应该是在阳台打电话,嗓门很大。

    “回家就把工作搁一边,不然,太累了。”卓绍华说道。

    韦政委咂嘴:“我比卓将年长许多,但是定力上实在与你相差远了,我就是沉不住气,这个秋天咋这么难熬呢!前面,网络奇兵各分部、军区的其他部门,接二连三被袭,来势那么凶猛,根本不是小喽啰干的事,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他妈的,有备而来。还好,你指挥得当,没什么损失。接着,周边国家掀起一轮对我们的声讨,你说到底谁吃饱了饭没事干,顶着我们的名义,到处兴风作浪,玩栽脏。那种黑军方网站的小儿科,我们会干?我猜测那些小国是在等一个借口,趁机生事。你看南海、东海事端不断,也是这个道理。唉,就怕我们闲着,是不是?”

    “政委,喝口茶,消消火!现在没人敢随意真枪实弹地打,打的都是信息战、航空战、心理战。网络奇兵成立是干吗的,就是为应对这些事情。没什么,由他们折腾去,正好丰富网络奇兵的实战经验。”

    “哈哈,你在,我就没啥担心的。”韦政委停顿了下,长叹了口气:“只是有时候真想拿把枪,对准那些在背后鬼鬼祟祟使小动作的,射个痛快。还有周文瑾那件事,一想心就堵。”

    周文瑾已经失踪近两个月了,卓绍华捏了捏鼻梁:“政委,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下。后面我想休几天假。”

    “这个时候?”韦政委为难了:“卓将,你有多辛苦,我最了解。你该给自己放个长假,我一万个同意。可是我是抓思想工作的,专业上是门外汉。现在的袭击这么密集,意外频发,我没本事应对呀!”

    “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和你随时保持联系。政委,拜托了。”

    “别讲这么见外的话。准备去哪,和谁去?哈哈,瞧我傻了,肯定是诸中校。周文瑾失踪的事,诸中校很自责,你确实要带她出去散散心。那是一次意外,和她没有关系。”

    “谢谢政委!”

    起风了,银杏树叶落了一地。雾随风幽幽散开,渐渐露出夜色的清辉。

    听到脚步声,唐嫂和小喻第一时间从屋里出来:“啊,是卓将呀!”

    他下意识地朝卧室看去,虽然亮着灯,却听不到一丝动静。

    夜凉如水,寒意顺着浓重的雾气袭来,冷至心尖。他不住地抖。

    帆帆站在宽大的玻璃幕墙前,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半张,他没有在夜晚的高空俯瞰过北京的灯海,这壮观的景象让他怔住了。

    诸航匆忙洗了个澡,没带换洗衣服出门,她穿了件浴泡,帆帆裹在一条大毛巾里,幸好,屋内的温暖很高,不觉着冷。

    “妈妈!”帆帆回身向她招手,毛巾滑下一半,诸航连忙拉上,把他拥入怀里。“好高哦!”帆帆小手比画着。

    六十层的高档公寓楼,他们住在顶层,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视觉的冲击波都是非常大的,仿佛把古老的都城踩在了脚下。那匹很帅的马,现在品位真是越来越高端。

    找上马帅,是情理之中,也是情理之外。抱着帆帆走在夜晚的街头,帆帆有点冷,她带他去了茶餐厅,去了西点店,除了酒吧和网吧,其他店都要到打烊的时间了。酒吧小孩子不能去,诸航决定去网吧坐会。谁知网吧管理员把她拦在了外面,指着帆帆,说未成年人不能进网吧。诸航说我是他妈妈,他不上网,上网的人是我。管理员很愤懑地斥责,网吧空气不好,时间这么晚,你想害孩子呀,是他亲妈吗?

    可敬可亲的管理员,诸航惭愧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又在街上走了会,帆帆似乎感觉到诸航的焦躁:“妈妈,我们去看大姨。”

    诸航苦笑,如果能去就好了。不只是诸盈家,小艾、宁檬、成功,还有酒店,都不能去。这些地方,卓绍华轻易就能找到她和帆帆。

    离家出走的戏码上演两次,其实没什么噱头,也不能威胁谁。她承认,今夜,把所有的面纱都撕掉了,能说的话、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很多的情绪负荷在一起,盘旋在心头那个“逃”的念头,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就想起了马帅。马帅有这个能力替她找一个住处,而她以后也会有办法还他的情。

    马帅几乎是欣喜若狂地飞车过来,真是识情识趣的商人,明明一眼就看出她的窘境,却只字不提,把帆帆夸得没完没了。他在北京有几套公寓,不知是为金屋藏娇,还是为炒房产。这套顶楼公寓,设施全面,但看不出有人住的痕迹,什么都是崭新的。

    “你尽管住,有啥要求尽管提。呵呵,我做梦都想着有一天你给我这样一个表现的机会。我明天把你和小首长吃的穿的玩的送过来,你想看什么书或需要电脑什么的,列个清单,我去买。”马帅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我保证这里最安全。我亲自负责后勤。”

    帆帆打哈欠了,尽管很困,但是陌生的环境让他又有点不安,他把每个房间都看了看,对诸航说:“妈妈别怕,帆帆保护你。”

    诸航眼睛默默红了,帆帆一定很害怕,他这是说给自己听。

    这一夜,诸航没怎么睡,很多因素。凌晨时,刚闭上眼,听到帆帆在梦中叫“爸爸,爸爸”,她惊醒过来,呆坐到天亮。她可以用自己的羽翼给帆帆一个委屈的成长天空,她疏忽了一件事:帆帆爱首长。

    第二天的上午,马帅像个搬运工,送来了可以让诸航和帆帆几个月不出门都能过得很舒服的物品。诸航陪帆帆玩捉迷藏、读书、唱歌,两个人在玻璃幕墙前席地而坐,看天上的流云,看飞机降落、起飞。楼下有花园,傍晚时,两人坐电梯下去散步,到附近的便利店转转。

    手机关机了,路上遇到的人、经过的景物,都像是一个翻新的世界。

    “帆帆,这里好不好?”阳光好得像是小阳春,帆帆居然在一丛月季花树下发现了一个蚂蚁窝,蹲在那小半天,看蚂蚁忙碌。

    “好!”帆帆朝诸航咧嘴一笑。

    “那以后和妈妈就在这住下?”

    帆帆举起了小手:“住几天?不能太久,不然唐婶婶和小喻叔叔会把帆帆忘了的。”

    帆帆想四合院了。诸航摸摸帆帆的头,大象和蚂蚁是两种结构太迥异的生物,怎么可能生出小象蚁呢!寓言就是揭穿童话伪装的外衣。

    夜晚电视的情感节目谈恋人吵架。专家说,吵架不是感情浅,而是用情深。两人在深爱时,一点点矛盾都会让人受到伤害。因为太重视对方,所以放不下。其实,如果不爱,分手也无所谓。但有感情,就要宽解、容忍。爱情,没有不吵架的,但底线是不分手。爱,就是坚持在一起。

    诸航嗤之以鼻:坚持,谈何容易?

    第三天的晚上,帆帆对玻璃幕墙外的灯海不再有兴趣,洗了澡之后在床上画画。高大的石块、稀疏的草木、歪歪斜斜的房子,是四合院吗?

    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门。

    “妈妈,我去开门。”帆帆兴奋地从床上跳下。

    诸航抱住他,扬声问:“谁?”马帅下午打过电话,他晚上有应酬,不应该来这里的。

    “我!”这声音让诸航蓦地不敢呼吸。

    “是大姨!”帆帆听出来了,欢喜得小腿直蹬:“妈妈快开门。”

    六十层楼,犹如万丈悬崖,似乎没有什么后门可逃。躲无处躲,藏无处藏,诸航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人,诸盈、首长还有马帅。

    马帅双手抱拳,一脑门子的冷汗。“对不住,诸中校,我就是一贪生怕死的小人,我不敢不招。你家首长他”不敢看过去,从卓绍华在酒店找到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写得非常清楚:破坏军婚,等着上法庭吧!

    “大姨,爸爸!”兴奋中的帆帆,完全没发觉楼道上空的乌云密布,他摇头摆尾。

    诸航低着头,轻轻叫了声“姐”。只是惊鸿一瞥,首长的憔悴,让她都忘了恨他这件事,只留下苦不堪言的心疼。

    诸盈把帆帆抱给卓绍华,强装笑颜:“马总,借个地方,我和航航单独说两句话。”

    “你请便!”马帅唯唯诺诺。

    诸盈关上了门,有一分钟的时间,她一句话不说,只牢牢地瞪着诸航,瞪得诸航汗毛直竖。

    “姐”

    啪!

    一阵风掠过,左脸颊上落下了一掌。诸航本能地眨了下眼,呆呆地看着诸盈。姐姐打她耳光?

    诸盈并不好到哪里去,嘴唇哆嗦个不停,以致话都说不出,手举起又落下,落下又举起,眼眶里瞬间溢满了泪。

    “我知道绍华的为人,如果是一般的事,他不会让我知道,特别你姐夫现在身体这个样。绍华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不知有没有有吃饭,他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而且他觉得不能再瞒着我,他才来找我。他就往那一站,我眼前一黑。航航,你真是我生的吗,我有教过你这样不负责任吗?”诸盈泣不成声。

    “姐姐!”诸航上前要抱诸盈,诸盈推开了她。

    “没有夫妻不吵架的,又不是深仇大恨,至于离家出走?你和绍华走到一起,你顶了骂名,绍华背了处分,容易吗?为什么不珍惜?还有我可怜的帆帆父母在孩子心里是天和地、是全部的世界,你们在他面前争吵,他的世界倒塌了,你知道他的小心有多恐惧、有多忐忑日后要是留下什么阴影,你会开心吗?航航,你这么自私、任性,真不配做个妈妈!”

    “对不起,姐姐,我错了!”只要姐姐不哭,诸航愿意做任何事。

    “不要对不起我,你去向绍华道歉,向帆帆道歉!”诸盈拭净了泪,把门拉开。

    马帅识趣地走了,电梯口立着卓绍华高大的身影。帆帆趴在卓绍华的肩上,睡着了。爸爸来带他和妈妈回家,他小小的心放下了。

    “首长,我太不成熟,没控制住自己的言行,给你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对不起!”诸航认认真真地欠身,诚恳地说道。

    卓绍华的心咝咝抽痛,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如果这样,他宁可她对他吼、对他吵。“大姐,能帮我带几天帆帆吗,我准备和诸航去度几天假。”

    啊!他们现在有度假的心情吗?卓绍华腾出手捂住了诸航的嘴,恳切地看着诸盈。

    诸盈朝诸航射去凛冽的一眼,愧疚地说道:“当然!绍华,请多包容航航,给她时间。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和妈妈,她还没准备好。”

    “我也有太多不周到的地方。”卓绍华说道。

    诸盈把帆帆抱走了,小喻在楼下等着。卓绍华进了公寓,他没有提回四合院的话,也没提怎么找到马帅的,他静静地坐着,仿佛体力透支,需要休息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诸航给他倒了杯水,他没有接水杯,而是拉过了她,用力地揽进怀里:“不要动,诸航!”这是她柔软的身体,这是她清新的味道,三天两夜后,他失而复得。

    “首长,别这样!我们”嘴巴又被捂住了,带着烟草味的手指。首长最近抽烟很凶吗?

    “别轻易地说出那么尖锐的话,那不是你的真心。我有耳朵在听,有眼睛在看,有心在感觉,这两年,我们很好、很好!”温热气息萦绕在诸航的耳畔,低沉嘶哑的嗓音,轻轻叩动她好不容易坚硬起来的心弦,“不要拒绝我,就三天,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好好地谈。请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们一个机会,给我、你、帆帆一个机会。如果三天后,你对我依然像现在这样厌恶,我会”她是潇洒的风,是飘浮的云,是无拘无束的诸航,留不住,就让她自由自在地飞吧!只要她好,如果痛,如果苦,他都能默默咽下。

    他们去了南方。

    列车驶出北京站,越往南,窗外的景色越发明绿。普通的二等车厢,座椅宽敞,环境洁净,乘务员讲话柔声轻语,笑容和煦,和列车的名称“和谐号”很搭。对面坐着两个男人,风衣、西装领带,像是出差的公司白领,一落座,就打开电脑,眉头紧蹙地忙个不停。

    诸航和卓绍华轻装简行,像旅行在外的一对普通夫妻。诸航固执地把这次出行定义为旅行,而不是旅游度假。旅游度假是纯粹的放松、游玩,旅行是因某种目的而远行。

    某种目的诸航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迷蒙的眼睛。

    “要不要喝水?”卓绍华拧开保温杯的盖子,热气沽沽地从杯中冒出。

    首长的黑眼圈太明显了,他不该离家远行,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检票时,他还在和韦政委通着电话。上车后,他关了手机。这样的公共场所,绝不能让别人察觉到他的工作性质。

    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机密工作,其实首长也会累吧!诸航突然意识到。

    “我不渴,你稍微闭会儿眼,还有好一会儿才到站呢!”虽然他们的关系已到了崩塌的边缘,但诸航始终认为她和首长不是仇人。她不恨首长,现在不恨,以后不恨,永远不恨,只恨命运的戏弄。

    卓绍华轻笑,把保温杯放回原处:“吃面包还是水果?”一袋子的食品是唐嫂为他们准备的。吕姨回老家去了,首长怎么说服她的,诸航没有问。

    “暂时不想吃。”

    “听音乐?”

    “不,就想安静地待着。”

    卓绍华摸了摸她的头,拉过她一只手,握在他的掌心里,闭上眼睛休息。

    当卓绍华对诸航提出出外度假的要求时,诸航只沉吟了一会儿,就同意了。为什么会答应这个要求呢,诸航的心思非常明晰。真的希望首长能有很好很好的解释,拨开眼前所有的迷雾,让她可以敞开心怀,肆无忌惮地爱首长,也要求首长对她的爱无边无际。

    怎会不爱首长呢,怎会不想和他天长地久呢!

    悄然打量着首长浅眠的面容,眉宇英朗,鼻梁挺拨,轮廊棱角分明如果首长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那么这三天就会是她和他最后的交集,n年之后,这之间分分秒秒、点点滴滴,都是他留给她的最珍贵的回忆。

    会经常想起首长吧!

    情不自禁侧过身子,头靠上卓绍华的肩。卓绍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微微倾了倾,荡起一圈温柔的笑纹。

    “帆帆刚满月时,你去南京,也坐的这趟车!”

    诸航“嗯”了一声,是这趟车,为了圆自己对诸盈撒的谎。那一次,在车站看到姐夫骑着摩托送一个女人,她神经质地以为姐夫有了外遇。然后,在南京又遇到了晏南飞。

    这就是命运,无法躲避的命运。

    “电话关机,找到大杂院,房门紧锁,撒了个谎让房东开了门,想找到一丝线索,结果在里面忙碌了半天,终于把你的所有东西打包带回了家。我想,这下你就没理由往外跑了。”卓绍华失笑摇头。

    首长的记忆力真好,这些小细节记得这么清楚。

    “诸航!”卓绍华柔声喊着她的名字,语音拖得很长。

    三小时后,他们到站了。南京比北京暖太多了,卓绍华提着行李,诸航手臂上搭着他的风衣。没有人接站,没有专车接送,两人打车去了长途汽车站,又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黄昏时分,诸航迷迷糊糊地醒来,发觉眼前有一面大湖。落日的余晖从山峦之间洒下来,湖面上波光粼粼,山上的树叶随风簌簌地落下。空气里浮动着青涩的水腥味,还有一种特别清新的橘香。

    “这里的橘子没有浙江黄岩的出名,但是味道也不错。”去酒店还要走一条长长的堤坝,两边水声潺潺,撞击着岸边的石块,“原来仅仅是一座水库,现在改成旅游景点,叫天目湖。这个季节人很少,非常安静。”

    确实安静,堤坝上只有他们两人。“首长对这里很熟?”诸航看着附近的山林,山林深处的璀璨灯光,应该是他们要入住的酒店。

    “五岁时姑姑跟老师来这里写生,爸妈那时都忙,她把我也带过来了。是仲夏的季节,荷花开得最好。”

    “你一个人和谁玩?”

    “不玩,我也学着写生。”

    诸航停下脚步,呼吸缓慢。一阵阵波浪卷过来,脚下的石块仿佛随之摇晃着。“小的时候,首长是不是很爱画画?”

    “老师说,我的天赋比小姑姑好!不只是画画,我还想学过吉他。”卓绍华失笑摇头:“很吃惊我也有文艺男的潜质吧!帆帆很像我,但是他比我幸福,他有一个溺爱他的妈妈。”

    原来帆帆的天赋遗传自首长,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不,不是想不到,而是她不愿往这里想,她的眼睛被贪婪蒙住了,她不愿帆帆与佳汐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不要首长的心里有佳汐的位置

    “帆帆奶奶对首长期待很高。”

    “将门不能出犬子,不然就是耻辱。我的双手生来就应该是拿枪而不是握画笔的。”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首长心里的梦还在,所以发现帆帆的天赋后他欣喜若狂,所以首长对佳汐一见钟情!卓阳没有撒谎。

    爱,都有一个源头的。

    “帆帆性格像你,活泼开朗,不像我中规中矩,坏家伙遗传了我们俩人的全部优点诸航,怎么了?”

    诸航突然的沉默引起了卓绍华的注意。

    “走吧!”诸航抢步向前走去。肯定了帆帆是她的孩子,为什么心情还是乌云重重呢?其实她的纠结早就不在这里了,帆帆是她生的,是她带大的,不管怎样,她都会爱他。

    “两位是要大床房还是标准间?”登记时,总台小姐问。

    韦政委又打来了电话,卓绍华转过身接听。“标准间!”诸航回答道。

    房间很有特色,一推开门,就看到一篓青色的橘子,还有一小匾的菱角、花生,藤编的花瓶里插着山上摘来的野菊花,推开窗户,正对一面湖水。仰起头,一轮弯月挂在天边。他乡的月格外明吗,还是这里的空气清新,这月看着似乎比在北京的哪一晚的月都要皎洁。

    如此恬美、宁静的夜色,如果不是带有目的旅行,今夜,应该是一个美丽的良宵!

    良宵!诸航脸颊微微泛着红,最后,无声地叹息。

    洗过澡,卓绍华才回来,翻出手机电池充电。刚刚一通电话,讲到手机罢工。“是下去吃饭还是叫酒店服务?”诸航问道。

    “来天目湖,怎么能不吃沙河鱼头呢!当然下去吃!”卓绍华看着诸航,皱了皱眉,去洗手间拿了条毛巾,擦拭着她的头发,“山里晚上温度低,头发不擦干会冻着的。”

    诸航没有躲避,乖乖地低下头,两手轻拽着卓绍华的衣摆。

    沙河鱼头好大的一盘,有红烧,也有白烧。卓绍华点了白烧,端上来时,汤面上洒着一层碧绿的香菜,鱼肉白白嫩嫩。另外又点了些山里的菌菇和当地的特色家常菜,没有要酒。

    卓绍华给诸航盛了一碗汤,向服务生要了点胡椒粉,撒了几粒。“这个喝着起暖。”

    诸航嚼着饭粒,对服务生说:“能帮我们换一碗松软点的饭吗?”服务生有点惊讶,老年人才要吃松软点的饭,他还特地给他们盛了有嚼劲的饭。

    “他这两天胃不太好,太硬的饭不好消化。”

    服务生明白了,连忙给两人把饭换了。卓绍华静静凝视诸航,舍不得眨一下眼睛。这孩子抱着帆帆离开的两夜三天里,他喝不下一口水,咽不下一粒饭。诸航是冲动,但有帆帆在,他知道两人一定会好好的,而且不可能离开北京,因为诸航走得匆忙,一切证件都在家里。但他就是找不着她了。她给谁打了电话,对谁倾诉了心情,谁帮助了她,她依赖了谁一个个问题把他吞噬进一团黑暗之中。他列出一份详细的名单,诸航去过的地方,常去的,不常去的;诸航认识的人,熟悉的,仅仅认识的,他大海捞针似的一个个查询。拨通马帅电话,马帅就是愣了一秒,他闭上眼,心口一紧。

    服务生热情介绍,沙河鱼头是当天由渔民从天目湖中捕上来的,不喂一点饲料,野生的,在别的地方都吃不着。要是在旅游旺季,有时想吃都吃不到。

    “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渔船?”诸航问道。

    ? 服务生笑了:“你明天早晨起床后再看看,那是我们天目湖一景。这个季节,特别是在晴朗的早晨,个大的梭子鱼往往会露出湖心,一二十个一群,呆呆地静在水里,许久动一下,水面上荡起丝丝波澜。”

    “晚上可以在湖畔散步吗?”这是卓绍华问的。

    “湖畔竹林里有小径,就是竹叶都落了。要是听到什么声音,别害怕,那是苍鹭在踱步。”“你讲得好有诗情画意。”诸航夸道,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心动了。

    服务生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就是靠旅游吃饭的,再说你们那么远过来,总要有点收获。”

    ?  收获,希望有吧!诸航转眼看对面的卓绍华,他也在看她。

    ?  这个季节去湖畔散步,得把自己裹暖了。落日下的湖面是金色的,月光下的湖面则是银色的,落在小径上的竹叶踩起来脆脆的声响,鼻息间橘香更浓了,大概橘林就在不远处。湖面慢慢寂静下来,没有鱼跃来打破沉默,鸟儿不再啼叫,连树叶在这寂静的深秋空气中也停止了颤动飘落。

    小径是特地为游人而建的,一会儿就到头了,再向前,是一簇芦苇,蓬蓬的,特别茂盛的样子。

    这么美丽的月夜,这么宁静的湖水、山林,仿佛脱离了红尘俗世,美好得令人屏息。诸航摸了下鼻子,鼻尖冰凉。卓绍华就站在她的身边,似乎也被夜景陶醉了,久久都没出声。

    这一刻,这个世界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人。“首长”

    “诸航,我做不到。”卓绍华气息一重,声音坚韧有力:“我不放你走,哪怕你无法继续喜欢我。所谓的邂逅,其实都是等待很久,只是有时我们自己不知道。从你怀孕那年的六月到现在,每一天,对我人生的意义都是厚重的。我选择做一个自私的男人,我已经不能失去你了。”

    首长太高了,诸航微微扬起脸才能与他对视。首长的眼睛很深很黑。

    “从七月起,忙于繁重的工作,疏忽了对你的关心,以致到了这一步才发觉我们之间出现了许多问题,作为丈夫,真的很惭愧。之前,其实也有所察觉,我却自以为是认为这都是小事,等忙完这一阵,我再好好和你沟通。这非常错误。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不要以为对方肯定明白就选择沉默。对你电脑的监控,这件事是我指派的。对于你这样的it天才,监控那么久都没发觉,这是对你技术的羞辱,更伤了你骄傲的自尊。你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我。因为是我,你才不设防。”

    诸航气息哽在喉咙,令她胸口发闷。是不是在首长眼中,她就像一台中文显示屏,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

    “既然对你如此了解,为什么还执意如此?诸航,那个西蒙来中国,不只是旅游和找你叙旧的,他有一项特别的任务。”

    “你监听我的对话?”诸航不自觉地白了脸。

    “小喻那次监听被西蒙识穿,是失败的。你在孟买和西蒙一起执行任务时,我动用了情报机关,对他进行了深入调查。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吃味,同时我也要确保你的安全。”

    “他会威胁到我的安全?”首长小题大做了。

    “有一天,父亲给我看了一份美国中情局发过来的世界it精英排名名单,西蒙排第一,你排第二。从那天起,有一丝风吹草动,我都会草木皆兵。我不能让你有半点闪失。”

    诸航抓狂了:“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什么鬼排名,难道因为别人的几句话,我就会傻傻地抛下现在,跑去做黑客?”要做,她早做了。

    “江湖是险恶的,你不会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跑过去,别人也不会为你一句轻飘飘的拒绝,就放弃你。”

    “他们能怎样,绑架我?”诸航不耐烦地说道:“好,就算他们能绑架,黑客这个工作,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从也没用。”首长警匪片看多了吧!

    “诸航,他们的方式,可能是我们想象不到的、让你不得不屈服的。”

    诸航越来越觉得首长的行事作风让人捉摸不透,简直完全不能理解。“于是,你就监控我的电脑?”

    “你太年轻,一直做的技术工作,没有接触过复杂的环境,而且你太义气、率直。西蒙公然把你约出去谈事,就是看穿了你。你回家果然对我没提一字有关西蒙的话,如果我问,你不以为是,必然反感。监控你的电脑,假使有什么诡异的邮件,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防卫。”

    “也许我考虑事情没有首长周到,首长这样的做法是防患于未然,没有错,但是我没有收过任何诡异的邮件。”

    卓绍华的缄默像子夜一样深重,压得诸航无法自如呼吸。“你还在别的地方发现了异常迹象?”她有那么价值连城?

    “是,一个陌生领域。”卓绍华停了停,目光从诸航的脸上细细掠过,有件事在他心头压了很久,他迟疑了下,还是选择了噤声。

    诸航记起来了,首长曾经对她说过。“首长,你监控我电脑的做法让我有受伤的感觉,这番解释,我接受。但是,这不是我们之间的主要问题。”

    “还是佳晖?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一件事。”卓绍华挫败而又微恼,他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外遇、出轨的怀疑对象。

    “是的,尽管你送她去留学,替她找工作,帮她安排房子,把她的朋友推荐进卫星基地筹建指挥部,陪她喝咖啡、看画展,雨天接送”她说出来了,一口气,努力了,不会有遗憾了,可是为什么心会一阵阵地酸涩?“我统统没有当一回事,我信任首长的人格,你做的这些,都是看在佳汐的面子上。那么,可否就此打住,从此后,首长不要再见沐佳晖,不要和她有任何联系。她不是军中的职员,如果首长有工作需要咨询,孟教授比她水平高。首长做得到,就说好,不要对我撒谎,如果做不到,就什么都不要说。”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窒息的胸口似乎好转了一些,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清晰的痛楚。就在心上的某一个位置,正沿着血脉,向四面八方蔓延,一直蔓延到手指尖和脚趾,仿佛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

    “傻孩子!”隔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了卓绍华低沉的嗓音,“是佳晖对你说了什么吗?”

    诸航不答,微微闭着眼。首长,快说好,不然就撑不下去了。

    卓绍华叹了口气,扳过她的肩,让她与他对视:“既然相信我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被别人的话所左右?”

    如果只是只言片语,她还有抵抗力,她是亲眼所见,在国防大学,雨中那一幕彻底颠覆了她对首长所有的了解。

    苦笑、自嘲、不抱希望,她死心了。首长光明磊落、雷厉风行、一言九鼎。佳汐不只是在他的心中烙下了印,而是已融入了他的骨子里。是挚爱,才如此迂回。

    “你做不到,对吗?因为忘不了佳汐,所以放不下佳晖。就像乔峰对阿紫,不管阿紫如何刁蛮任性、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乔峰都能原谅她,因为他深爱着阿朱。”诸航看着卓绍华的眼神慢慢冷了,她没有再隐瞒的必要,让事实裸露出本来的面目,或许狰狞,或许丑陋。

    “首长,你知道吗,其实当初佳汐找的孕母不是我。那是一个电影学院的大四生,是我陪佳汐签的代孕合同。受孕非常顺利,佳汐替她租了一套公寓,但是就在她怀孕四个月时,她突然消失了,骗走了佳汐四十多万元。佳汐一下病倒了,四处打电话向别人借钱。看着佳汐那样,我自责不已,主动提出帮她代孕。后来,也就是得知晏南飞是我父亲的那个晚上,我遇到了那个大学生,她在街头表演,她告诉我她的失踪是佳汐预先和她讲好的一出戏,演给我看,就是让我有负罪感,让我主动提出代孕,因为我身体健康、性格义气,而且智商高,是很好的受孕载体。再后来,我从成功那里听说,佳汐一幅画可以卖到五十万。呵,你说我有多蠢。首长,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看出真正的佳汐是什么样的人。过世的人,是非过错,都应入土为安。我相信她很爱你,不爱不会做出代孕这么疯狂的事。我只是想如果那不是一出骗局,那么首长现在的妻子应该是那位大学生。”

    这么长的一段话,要怎样的勇气与力量,才能说出。如同一把极钝的刀子,一下一下割着血肉,如今她终于把它抛了出去,换来血肉模糊的轻松感。

    两个人的世界太窄,要么离开,要么全部。首长的怀抱很大、很温暖,但她会说服自己不再留恋。

    夜色很深很广,星辰遥远而又明亮,她抬起手,在空中抓了抓,讥诮地笑了:猪怎么摘得了星?

    卓绍华眉头紧深拧,坚毅的下颚紧绷成一道仿佛冰封的线条:“我们在一起的这两年,你就是这样理解的,我娶你不是因为你叫诸航,而是因为你生了帆帆?诸航,你怎么厌恶我都可以,但是请对自己尊重点。”湖光潋滟间,他的眼中第一次不带宽容、温和、宠溺,满满的失望、愤然、忧伤像海洋,一望无际。

    诸航的身子震了下,突然不敢面对卓绍华,她低下头:“首长,我这样的问话很蠢也很不讲理,可是偏偏弱智地想知道,如果佳汐还在,如果我和她同时出现在你面前,在第一眼,你会爱上谁?”

    卓绍华不作声,只是放开了诸航的手。

    手腕处丝丝的疼痛,首长原来也能这样狠。卓绍华的沉默在诸航的意料之中,因为这世界没有“如果”,因为她若和佳汐同时出现,在首长合适的年纪,她还是一个读中学的孩子,因为佳汐和首长有着太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所以只有佳汐。

    一对璧人,天下无双!

    “我想我是明白首长的,其实换作任何人,喜欢的人离开了人世,那份情就已永恒,无法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即使重新开始一份新生活,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爱了。宁檬总是爱说人很贱,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时才知道那是一件什么宝贝。”

    卓绍华迎风站立。她这是在说他对佳汐,还是她对周文瑾?莫非之前说的那些,她只是在寻找一个借口

    一念之间,咫尺成天涯。

    “夜深了,回房间吧!”卓绍华的语气淡漠异常,他率先转过身去。再待在这,他将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上了河坡,听不到后面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只看到诸航的身影向前一倾,“扑通”一声,湖面上绽开了一朵大大的水花。

    柔和的灯光如水般倾泻在诸航的脸上,她睡得很沉,眉目平静得近似美好,俏皮的嘴唇微微翘着,一只脚不安份地从被中伸了出来。

    卓绍华叹了口气,拉了拉被子,俯身在她的眉心间轻轻落下一吻。现在,也只有她安睡时,才这么乖巧,才不会对他疏离,才不会说出刀子般锋利的话语。

    三天的假期,因为诸航的一场高烧,已经过去两天了。他们之间仍旧天寒地冻,春天仍然很遥远,或许就不会再来了。

    卓绍华伸手拭了拭诸航的额头,热度已经退了,他把灯熄了,轻手轻脚走到椅子边坐下。对面属于他的那张床形同虚设,这两个晚上他都在这把椅子上度过的。身体明明已经疲乏到了极限,神经却偏偏特别清明,窗外飘过一片落叶,都会下意识地看过去。脑中犹如放电影般,从初遇诸航到湖边的一席话,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来来回回地播放。这两年的生活,于他来说,是五彩的、丰满的、立体的,人生多了许多第一次。如果记忆如框,每一天他都想装进框中,挂在墙上,他想画面中的自己,表情一定很丰富,叹气多,微笑更多。

    为什么诸航的感受与他南辕北辙,是他的心意没有准确传达,还是她的心已飞远。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睁开眼时,冷不防对上诸航清澈的眼眸,几乎吓了一跳,然后才开口问道:“感觉好点了吗?”

    诸航的嗓子有点哑,热度烧的,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哦,天亮了。”

    其实没有那么亮,晨光还挡在山外,湖面罩上一层薄雾,依稀可以看到几条渔船的身影。

    诸航说第二句话前喘了好一会儿:“我不是因为想不开跳湖的,我以为芦苇旁边还有路,想往前再走走,没想到下面是湖。”

    卓绍华点点头,沱江边长大的孩子,哪个水性不好。哪怕是世界末日,诸航也不是会轻易认命的性格,除非她认为不值得努力。

    “要不要喝点水?”水壶就在手边,倒了半杯,微微摇晃着杯身,这样散热比较快。

    诸航扶着床沿坐了起来,高热之后,脸色有点蜡黄。“我认真考虑过了,我想去温哥华住一阵。”这是她的第三句话。

    摇晃的水杯戛然停下,水惯性地在杯中晃荡几下,差点泼出杯外。

    “你不要告诉我什么名单什么黑客组织很危险,其实首长也没证据,一切都是你在臆想、猜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和首长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知道现役军官不经批准是不能出国,但是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可以很快出去。他前一阵做了阑尾炎手术,恢复得不太好,我过去看看他。那座城市我待过,比较熟悉。”

    他也去过,以游客的身份,在植物园门口看到她和西蒙晨跑,他只能看着,连声招呼都不能打。她却认出了他,送给他一束满天星,星星上放着一只猪猪玩偶。

    那时,他的心快乐得都飞上了天。只是这份快乐,太短暂。

    “我想离开北京,哪怕是不长的日子。再留在这儿,我和首长只会互相伤害,我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非常讨厌的人。我不要这么抑郁地过着,合则聚、不合则散,为什么要把日子过得这么纠结、麻烦?所以不要留我。”

    他不留,留也留不住。无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一直以来,小心翼翼防护着,连监控她电脑这样的事都做了,生怕她受到诱惑、受到伤害,结果,一切枉然。

    他有他恪守的底线,他有他恪守的尊严。

    合则聚,不合则散,天马行空的诸航!卓绍华淡笑,咽下满口的苦涩。“请好好和帆帆道个别。”这是他唯一的要求。

    说完,他就开门出去了。

    诸航没想到卓绍华答应得如此爽快,她已经准备好一大番反驳的话语。衣衫又湿透了,头发根也湿漉漉的,身子仍然很虚,讲几句话,就气喘吁吁。

    诸航隐约记得,在高热晕睡时做了个梦。梦里,一片蓝色鸢尾花海,没有边际,她一直在跑,迷失了方向,突然听到大首长的声音:你看,我自制、沉稳的儿子,一沾上你的事,就不能冷静地分析、考虑,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也问自己,就这么醒了。卓绍华撑着下巴在打盹,连睡着时坐姿都笔直挺拨,想想他有多紧绷。

    早饭是服务员送来的,医生过来为她量了下体温,说热度完全退了,但要多喝水、保暖。“这次把你老公吓坏了。”医生微笑说道。

    突然落水,她惊得一时忘了反应,直到首长把她抱上来才缓过神,之后就是冷得上下牙打着颤,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她轻轻“嗯”了声。首长早饭在哪吃的?

    午饭前,诸航起床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衣,虽然身子软软的,但感觉已经很舒服了。

    午饭仍然是服务员送上来的,精心炖制的野鸭汤,连没有胃口的诸航闻着都觉得特别香。

    卓绍华是下午回房间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他拿出行李箱,把两人的衣服装进去。告诉诸航,南京军区的车在楼下等着。

    来接他们的,一位司机,一位上校,和卓绍华年纪相当,一路上两人都在谈着熟悉的人。专车接送,三个小时的路程仿佛缩短了。他们直接去的机场,机票当然已预订好。

    诸航此刻才知道,坐二等车厢的动车、挤公共汽车,那才是二人世界,现在,他们只是浩瀚宇宙里两个细微的粒子,被风一吹,就是千山外万水间。

    出了机场,就看到小喻高举的双臂。

    推开四合院的院门,帆帆的笑声像春风般扑过来:“爸爸,妈妈!”他看看卓绍华,看看诸航,小嘴咧得大大的。让卓绍华抱,手要诸航拉着,三人并排走向厨房。

    诸盈和唐嫂一起做晚饭。“帆帆今天都开了二十次门。”诸盈瞪了诸航一眼,嗔道:“都是你不懂事。绍华,累了吧?”

    “让大姐操心了。”卓绍华浅浅笑:“我还得赶到部里去有点事,给我留点晚饭,大姐的厨艺可是不常尝到。”

    “以后和航航多回家,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诸盈说道。

    “好!”卓绍华亲亲帆帆:“爸爸要去上班了,和妈妈玩去,但不要累着妈妈,妈妈昨天生病了。”

    “妈妈生病时,爸爸有喂妈妈吃药药吗?”帆帆小大人似的露出一脸担忧。

    “有!”

    “妈妈吃药乖不乖?”

    “比帆帆乖!”卓绍华刮了下帆帆的鼻子,让帆帆下地,扭头看诸航:“晚上别等我,早点休息。”

    诸航短促地笑了下。首长这是做给姐姐看的,让姐姐觉得他们和好如初。这一天,首长对她说的话屈指可数,目光几乎没有交会。

    回头看看这三天的旅程,走了那么远,仿佛只是为了生一场病。

    卓绍华夜里什么时候回家的,诸航不知道,诸盈临走前,对她又是一通碎碎念,念得她困到不行,一沾到枕头,都忘了和帆帆说晚安,她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的早餐,三人一起吃的。帆帆会像模像样地抓筷子了,夹着的一块炒馒头片掉在桌上,他镇定地放下筷子,小手一伸,抓了往嘴巴里一塞。吕姨走后,唐嫂又要带帆帆又要做家务,特别忙。诸航把帆帆所有的事都接过来了。怎样向帆帆好好地说出国的事,诸航一直没想到办法。

    又过了三日,诸航接到指挥部常务指挥的电话,通知她十一月中,有个学术交流会议在温哥华召开,组织上决定派她去参加。

    诸航握着话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都没打申请报告呢!她立刻给卓明打了个电话,卓明的秘书接的,说卓明今天在视察海军,非常忙碌。诸航说那我晚点再过来,秘书沉吟了下,坦白告诉诸航,卓部长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没什么大事,还是不要打扰,昨天对卓将发了好大一通火,他最心爱的一只紫砂茶壶都摔了。

    “工作上的事吗?”诸航屏住呼吸。

    秘书低声笑:“应该是诸中校的事吧!诸中校目前的工作属于国家特级机密,严令不得出国,除非是战争特殊时期。卓将找卓部长说情,说一切后果他来担。呵,这事怎么讲呢,诸中校当然不会做出背叛国家的事,但是太冒风险,卓将等于为诸中校赌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声誉。”

    深秋的白昼在消逝,夜降临了——城市的夜并不黑暗,因为还有着路灯,只是披上了一层夜之轻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让诸航慢慢坐下来,帆帆跑过来对她说着什么,她没有回答,握住帆帆两只小手贴向两腮。

    “帆帆,妈妈和你讲过,你有几位外公?”

    帆帆举起两只指头:“两个。一个是老外公,是大姨的爸爸。一个是外公,是梓然的爸爸。”

    “帆帆还有一个外公,是妈妈的爸爸。他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妈妈想去看望他。”

    “帆帆认识他吗?”

    “认识的,帆帆那时是小婴儿,他还抱过你。”

    帆帆松了口气:“那他一定也喜欢帆帆的,妈妈带帆帆一块去。”

    狡猾的坏家伙,绕着圈想跟去。“爸爸回到家,妈妈又不在,帆帆又不在,都没人说话,会很孤单。”

    帆帆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妈妈,让外公不要住很远很远的地方,搬到梓然家隔壁,这样,帆帆可以和妈妈一起去看他,然后晚上还能回家陪爸爸。”

    诸航捧着帆帆的小脸,亲了又亲:“好,妈妈和外公说说。”

    帆帆的思想工作似乎是做通了,诸航心中卸下一块大石。晚饭前十分钟,院门外有汽车声,卓绍华回来了。小喻没有把汽车入库,应该是饭后还要出门。从天目湖回京后,不管多忙,卓绍华都会坚持和诸航、帆帆一起吃早饭和晚饭。晚饭后,他有时会回去继续加班,有时在书房待到深夜,仿佛他和诸航前一阵的角色调换了下,有意无意就错开了两个人私下面对的时间。

    等到帆帆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卓绍华站起身来,诸航叫住了他。

    他依然会专注地看诸航,但是眼中已没了往昔的温柔。

    “去温哥华的事,让首长费心了。”诸航呼吸有点艰难。

    他轻轻“哦”了声:“能够办成的事,谈不上费心。我能为你做的事有限。温哥华的气候比北京好,好好地玩。见到晏叔,代我问候他。”

    首长应该知道她出发的时间,但诸航还是想说一下。“我十一月中走。”离现在还有一周的时间。

    “嗯,我和帆帆送你去机场。”说完,他留给诸航一个匆匆疾行的背影。

    接下来的这一周,诸航陪帆帆去上了一趟画画课,带帆帆看了场电影,还陪帆帆去早教班呆了半天,让帆帆提前适应学校的生活。

    诸盈对于诸航去温哥华的事有点质疑:“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姐夫做手术时,他恰巧也在医院,阑尾炎发作。我手里的工作刚好告一段落,时间宽裕,组织上安排的,要服从。”

    诸盈叹了口气:“帆帆又要想妈妈了。”

    “姐姐帮我多陪陪他。”

    “航航,姐姐是偏心,但是说句公道话,你这个妈妈做得真不怎么样,也只有绍华包容得了你。早点回来。”

    诸航扭头看着和骆佳良牵手在小院中散步的帆帆,心中泛起一缕无言的酸涩。只是包容呀!

    很快就到了出发的日子。诸航就一只背包一只行李箱,卓绍华提着放进后备箱里,小喻开的车,唐嫂叮嘱诸航,每天都要打一通电话回来。诸航的目光掠过客厅、书房、客房、卧室院中的草草木木,她低下眼帘,咬了咬唇,拉开车门。

    无论相爱还是离开,都需要勇气。

    去机场的路上,帆帆表现挺好,一进候机大厅,卓绍华推着行李帮诸航办托运手续时,帆帆突然闹起了情绪,从诸航怀里挣脱下地,爬上行李箱,怎么都不准机场人员碰。

    “妈妈今天不走,外面没有太阳。”他还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妈妈和外公说好了,等不到妈妈,外公会担心。”诸航轻声细语地给他讲道理。

    帆帆直摇头:“妈妈和外公再说一次好了。”

    来的路上堵车,留给办理手续和安检的时间并不多,卓绍华从行李箱上把帆帆硬抱起,帆帆哇地放声大哭。是真的哭,眼泪和鼻涕迸流。“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他两条腿直踢,向诸航扑来。

    “帆帆乖,和妈妈说再见!”卓绍华替帆帆擦着眼泪,柔声轻哄。

    “不说,就不说!”帆帆哭得都打嗝了。

    “首长,我走了。”诸航从机场人员手中接过登机牌。

    “保重。”多么奇怪,此时,他的心里还在暗暗希望诸航放弃去温哥华。

    诸航艰难地向安检线走去,帆帆的哭声刺痛了她的耳朵,刺痛着她的心。很想回身再抱一抱他,亲一亲他,也想看看首长脸上此时是什么表情。诸航不敢回头,她只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愣住。右脸颊印上仓促的一吻,熟悉的气息、熟知的嗓音。“早点回家,我和帆帆等你!”这句话还是想说给她听,不管她愿不愿意听见。

    诸航的身子轻微晃了一下。

    安检完毕,诸航拿着护照站了一会儿,拐了个弯,修长优美的身影消失在卓绍华与帆帆的视线之中。

    “妈妈是坏人,她说永远和帆帆在一起的!”帆帆的哭声,逗笑了安检人员和其他人。

    卓绍华还在怔怔在看着安检口,那个在兰州军区时做过的久远的梦,又一次浮现在脑海。梦由心生,这一切,果真成了真。

    “不哭,乖,爸爸会和帆帆永远在一起的。”不是不心酸的,不是不失落的。

    帆帆哭得太狠,突地哇的一口,把早晨吃的东西喷射似的全吐了出来。

    “出水痘?”成功轻抽一口凉气,瞪着儿科主任。

    儿科主任扶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成理事干吗大惊小怪,2到6岁的幼儿出水痘是常见的事,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两周内就能痊愈。出过,则终生免疫。”

    这些成功都懂,问题是出的人叫卓逸帆,他会心疼。“现在是什么情况?”

    “热度已经退了,不再呕吐,所有的疱疹都已出来,住院观察一天,如果没有什么并发症,回家隔离治疗。”

    成功谢过儿科主任,急匆匆向病房跑去。边走心里边嘀咕,这么大个事,绍华干吗不给他打电话?他还是刚才在医院门口遇到买早餐的小喻,才知道帆帆半夜因高热不退、呕吐不止被送进医院的事。

    出了电梯,就听到帆帆嘶哑的哭声,成功的心立刻就揪了起来。“帆帆宝贝,成叔叔来了。”

    唐嫂也在病房内,朝着成功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卓绍华坐在床边,两只手按住帆帆的小手臂。帆帆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脸上遍布着大小不一的水疱,一颗颗呈红色透明状。

    帆帆看到成功,小嘴一扁:“成叔叔,我痒,我疼!”

    成功也快哭了:“帆帆乖,咱们是男子汉,忍着哦,马上就好了。”

    “马上是一下下吗?”

    “一下下?”

    “妈妈说一下下就是两个半下下。”

    成功一拍头,他说怎么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原来是没看到诸航。“那只猪妈妈跑哪偷懒去了?”

    病房内戛地一片死寂,帆帆的嘴巴扁的幅度更大了。

    成功讶异地瞪着卓绍华,卓绍华站起身,说道:“帆帆,爸爸去下洗手间,让唐婶婶坐这,好吗?”

    帆帆哽咽地说了声“好”。

    卓绍华拍拍一头雾水的成功,朝外面瞟了一眼。成功会意地随他走到楼梯口,一人一支烟。有好一会儿,卓绍华都没说话,只是狠狠地,一口接着一口抽着烟。

    成功问道:“之前有没有有什么症状,怎会突然感染上水痘?”

    卓绍华把烟头摁灭:“前几天诸航带他去早教班玩,听说里面有几个小朋友出水痘,大概传染了。”

    “哦,这下猪要愧疚得切腹自杀了。”成功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

    “诸航不知道。”卓绍华挽起衣袖看手表:“她应该到温哥华了。”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晏南飞激动地在电波那端告诉他,他刚接到诸航,路上一切都好,诸航精神不错。有一瞬间的冲动,卓绍华想让晏南飞把手机给诸航,他要告诉她,帆帆病了,他很担忧,帆帆想她抱,他想握住她的手。

    “那就好,晏叔开车小心!”他说出口的只是无关痛痒的礼貌话。

    缓缓合上手机,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站在他后面的成功愕然地屏住呼吸,他看到卓绍华双肩微微地颤动。

    绍华在哭吗?成功年幼时就认识卓绍华了,他没见过卓绍华惊慌失措,没见过卓绍华欣喜若狂,更没见过卓绍华怆然涕下。卓绍华,一直都像高山般沉稳、挺拨、从容,冷静得近似岩石般坚硬。

    “一分钟!”卓绍华举起手,让成功不要靠近。他以为可以自信地藏好自己的心情,一想到诸航,却还是失控了。

    一分钟后,卓绍华回过身来,除了眼角有一点潮湿,其他看不出任何异常。

    成功耸耸肩:“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猪,她那副样子让我就预感到你们好像吵架了。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到底是什么原则问题?”他的心情也有点坏了,猪去温哥华,竟然都没告诉他一声。从前,她都会拜托他照顾帆帆,暗中给她点小情报。她不再当他是朋友了吗?

    卓绍华黯然地拧了下眉:“诸航问我,如果她和佳汐同时出现,我会选择谁。”

    成功噗地乐了:“呵,她其实想问的是她和佳汐,你爱谁多一点?哎哟,吃醋喽,妒忌喽!猪越来越像个小女人,居然问出这样不自信的话。你不管是真话还是假话,都要说爱她最多最多。”

    “我不想欺骗她。”

    成功傻了眼。当木讷遇上迟钝,那就是一场完美风暴。

    “诸航和佳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从来没有在心里把她们比较过。我没办法给她答案。”

    “于是,猪气跑了?”卓绍华的感情和事业同样是一帆风顺,适婚的年龄,遇到沐佳汐。沐佳汐死后,诸航怀着帆帆出现了。真的是运气好到让他想狠狠揍他一通。成功很不厚道地想,也该让他为爱受点苦了。

    “你觉得我会抱不喜欢的女人吗?”

    “我是你哥们,你就是朝三暮四,我都会给你打掩护,因为我们之间是友情,友情可以像大海般宽广,而爱情却是狭隘、自私,事事斤斤计较。我和猪对你的要求是不同的。不过,我觉得猪不像是这么小心眼的女人,绍华,你在避重就轻。”

    卓绍华沉默了一阵,说道:“喜欢上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变得很强大,仿佛你能为她上天入海。但同时,也会让自己变得很懦弱,你会恐慌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恐慌有一天她会厌烦你,恐慌你没办法保护她。”

    “这话你说给诸航听过没?”这不就是诸航想要的答案吗?

    “这是防卫型的习惯思维,诸航的个性是攻击型的,她不拖泥带水,也不会耐心等待。她有信心面对任何恶战,却敌不过一个小阴谋。她听不进去这样的话。”卓绍华声音低下来,带着几许无力感。

    似乎情形不只是严峻,还很复杂,成功不问了,隐约意识倒是关系到他们两人工作上的一些事。“给猪时间吧,她还小。只要她爱你,就不舍得气你很久,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卓绍华轻轻点了下头,其实他心中已没有这样乐观的想法。

    帆帆终于睡着了,小脸皱着。出水痘的前几天,奇痒难耐,又不能抓破,小孩子没有自控能力,得有人在旁时时刻刻看着。卓绍华轻轻托起帆帆露在被子外的小手,可怜,连小掌心都遍布着水疱。他俊朗的面容慢慢地浮上疼惜、愁虑。

    “卓将,韦政委电话。”小喻握着手机急急地跑进病房,压低着嗓音,“他说您手机刚刚在通话中,就打我这儿了。”

    卓绍华眉头飞速地一拧,接过手机,出去了。

    回来时,成功把他拦在了病房外,说道:“瞧你心神不宁的,这样吧,唐嫂和帆帆这两周搬我公寓去,我那儿没人串门,方便隔离治疗,你就安心工作去。”

    卓绍华摇头:“唐嫂一个人照顾帆帆都吃力,还要做饭什么的,不行。又是陌生环境,帆帆也会不适应。”

    成功不悦地翻了个白眼:“陌生什么,我好歹是帆帆的干爹,他不知和我有多亲。你就少操心了,我会给帆帆找个玩伴,让他乐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玩伴?”卓绍华质疑地看着他。

    “你不信任我?”成功怒了。

    卓绍华没有说话,良久,伸出手臂,突地给了成功一个大大的拥抱。“谢了,成功。”声音是低哑的。

    成功拍拍他的后背,“不会白做的,等猪回来,你们要还我一个大大的人情。走吧,你!这儿全交给我了。”

    “嗯,一定!”但愿有还这份人情的机会。

    卓绍华吻了又吻帆帆,几乎是用尽全部的意志,才走出病房。

    外面在下着小雨,雨丝若有若无,树上残留的树叶瑟瑟地在风中舞动。随风扑过来的寒意,衬着昏暗的天色、苍茫的街景,冷到骨头。

    温哥华的天空应该比北京晴朗吧,在那样晴朗的天空下,那只猪是怎样的心情?

    成功沉默地耸了耸肩,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接下来,他要忙碌起来。单身男子的公寓实在谈不上多整洁多舒适,突然搬进一个小娃娃,有许多事要做,有许多东西要买。

    “成医生好!”单惟一真是好同学,接电话从来不让人等,只是气息有点紊乱,像是百米冲刺过来的,“我也正准备找你去。”

    “哦,我们这么有灵犀。”前天,单惟一刚从杭州回京。下了火车,就给成功打电话,说自己感觉考得很顺,应该能过线。这次回京,要把公寓退租,再和朋友、同学道个别。后面,她就回南昌老家等面试通知。

    “我又不是你同学,也不是你朋友,向我道什么别!”接到电话时,成功刚做完一台六小时的大手术,还没来得及冲澡,头发湿漉漉地贴着额头。整个人疲惫不堪,精神上、身体上。单惟一在电话里轻飘飘的一句道别,让成功心情差到了极点。

    事实上,成功也无法定位自己和单惟一的关系,他们严格上来讲都不算医患关系,可是,却莫名地一次次有了交集,突然,就那么熟稔了。有几天没看到她微博更新,他就不由自主地查问她的动向,生怕一不留神,她贸然出现时,又是惊悚一幕。这一次离开,他们大概再没交集的可能了。在她的人生里,北京终究成为了一个站点,而不是终点。以后,她会定出新的人生目标,会重新恋上一个人,全身心地付出,为他思念,为他烦恼,为他傻笑,为他彻夜不眠,为他养花,为他种菜,为他布置屋子,为他买情侣睡衣,为他做尽一切蠢事,为他付出全身心。

    妈的,这个人是谁?成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成医生是我在北京遇到的最尊敬最好的人。”单惟一的回答差点让成功吐血而亡,怎么听怎么像一个白发苍苍的慈祥的老者。

    “喂,喂,信号不好吗?”单惟一的音量突地一高,把成功从时光穿越里拉了回来。“我听得见,你说什么了?”

    “我送两盆兰草给成医生,很容易养活的,晒晒太阳浇浇水就行了。”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晚上我就住哥那边去。”

    成功脸一沉,真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只单细胞犹如牛顿定律里那只落地的苹果,以无法躲避的方式,撞进他的生活,当然,她并没有在他的生活里掀起狂风暴雨,但也激起了几丝涟漪。她是不是应该为这几丝涟漪负点责任?

    “我现在停车场,你过来吧!”

    下楼前,成功又去看了下帆帆。帆帆已经醒了,不再哭不再闹,乖得出奇,话也少得出奇,平时笑起来就眯眯的大眼睛,现在没了光泽,看着真让人心疼。

    成功和单惟一差不多同时到了停车场。失恋中、失业中的单惟一,整个人像换了具灵魂,笑得比从前轻快、飞扬,气质也自信多了。可能没有了那么多的在意,这才是本来的单惟一。

    “从明天起,你都会非常闲?”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前两个月复习太辛苦,我要好好慰劳自己。我想一路玩回南昌,太开心了。”

    “哦,手机带了吗?”

    “嗯!”

    成功接过两盆兰草:“给你家那位妇友之友打个电话,说你直接出去玩几天,不去他那了。”

    “为什么?”单惟一眼直眨。

    “我帮你的忙很多吧,做人要懂知恩图报,忘恩负义的行为是可耻的。我现在有事要你帮忙,你肯定是义不容辞地答应,对不对?”

    单惟一想了下,点点头。

    “你小时候出过水痘没?”

    “出过!”

    “那好,我们去超市。”成功小心地把兰草塞进后座,拉开副驾驶座的门。

    “去超市干吗?”单惟一听得云里雾里。

    “买小孩吃的用的东西,哦,还有你的。”

    “呃,哪家小孩?”

    “我儿子。”成功朝着单惟一邪邪地挤挤眼睛。

    那是成功?

    宁檬又看了一眼,那个推着购物车、与一个女子在日杂货架前挑选纸巾的男子,确实是成功。她原以为看错了,风流倜傥的成功不像会是陪女人逛超市、为买一盒纸巾选来选去的居家好男人。

    目光自然地挪向成功身边的女子,一种很纯净的清秀,笑起来会羞涩地摸摸鼻子,成功说几句,就弹下她的脑门,她吃痛地捂着头,抗议几句,接着,又欢跳着去货架上拿下一盒纸巾。

    多多少少有些刺目,心情自然就差了。都一起买日常用品了,关系应该非常熟稔、非常特别。宁檬忆起自己和成功相处的时光,不是餐厅就是酒吧、ktv房,这样温馨的时刻是没有过的。

    她是成功的谁?

    顾晨来电话了,宁檬慌忙避到角落里接听。两个人交往也有些日子了,关系不好也不坏,没什么大的进展。主要是宁檬不积极。昨天,顾晨说自己向医院的护士长学了几道菜,她随口接道“什么时候让我尝尝”。顾晨立刻就邀请她今晚去公寓吃晚饭。总不能空手去做客,想了想,宁檬来超市买瓶红酒。世界就是这么小,北京的超市那么多,她竟然在这里遇见了成功。

    顾晨嫌超市的食材不新鲜,特地开车去农贸市场购买。他已经买好了,正在往超市来的路上。

    “好,我在门口等你。”宁檬心不在焉地合上手机。回过头,成功不见了。她楼上楼下的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在保鲜柜前看到了成功。他们在挑牛奶,女子细心地看着盒上的日期,和成功头挨着头低语。

    “成医生,这么巧!”宁檬长发一甩,娉婷地向成功走去。脸上的笑容是精心修饰过的,一点意外,一点疏离。

    成功和单惟一同时抬起头,单惟一眼前一亮,看向成功,用唇语说道:“美女哦!”这看在宁檬眼中,则是刻意做给她看的亲昵,心蓦地一窒。

    “好久不见!”成功淡淡地点了下头:“惟一,还要买点鸡蛋,你去那边看看。”

    单惟一对着宁檬笑了笑,把购物车推走了。

    “怎么不介绍下,新女朋友?”宁檬酸溜溜地朝单惟一的背影撇了下嘴。

    成功没有否认,只是礼貌地问:“最近好吗?”

    “应该没有成医生好。”宁檬嘲讽地弯起嘴角:“不过成医生很不厚道,引诱这样清纯的妹妹没有罪恶感吗?”

    “如果我们之间是真爱,那不就无可厚非了。”成功懒懒地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

    宁檬笑了:“我现在有男朋友了,对成医生早就没了想法。你不要随便拉一个女人来搪塞我,这太假。成医生这么多年寻寻觅觅,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轻易地把自己一生系在一棵这样的小树上,不只是我,你曾经的那些女友都要笑掉大牙的。成医生可是聪明人,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你似乎很害怕我真的爱上她!”成功轻轻吐出一口气,拿眼角睨了眼买鸡蛋的单惟一。笨,鸡蛋有啥模样好坏,还一个个地挑。

    宁檬讪讪地拂了拂头发:“成医生说笑话吧,你爱上谁,关我什么事!”但是至少不要这么普通,至少让她输得心服口服,不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确实是和你没什么关系,和你有关系的是顾晨。”成功眼神咄咄,“我很感谢我的父母给了我宽松的环境和自由,这样,我可以选择我所想选择的,不必屈于现实。其实我想要的很简单,心灵契合即可,其他都不重要。一旦我遇到了那个人,外人怎么看,无所谓,我自己觉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这份心情,与你共勉。”

    “你笃定就是她?”宁檬死死地瞪着成功。

    成功优雅地颔首:“不好意思,我们要结账了。”

    “成功,你太差劲,太让我失望了。”宁檬喃喃地摇着头。

    “除了她,我没有义务取悦任何人。”成功向单惟一走去。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宁檬木然地随着人流出了超市大门。雨丝飞扬,傍晚的风异常凛冽。顾晨在路边向她招手,走到车边,她陡然想起忘了买酒。

    “没关系,我买了米酒,我没喝过,听说有点甜。”顾晨笑着替她系上安全带:“今晚不准嚷嚷节食什么的,我做什么,你都要好好地吃。”

    “我看到成功和他女朋友了。”宁檬心里面像猫在抓,难受得很想找个人痛诉一番。

    顾晨看看她,轻轻“哦”了一声:“成功有女朋友了?”

    宁檬闭了闭眼,气愤道:“是呀,他也是一理事,也有那样的家世,又那么成熟,怎么也该配一个差不多的。他那个女友,你看到也会跌破眼镜。身材一般,长相仅仅是清秀,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动物园淘的地摊货,丝毫上不了档次。年龄上也差不少,和成功站在一块,就怪怪的。”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成功喜欢就行。”顾晨的目光在宁檬脸上扫了一圈,带着点僵硬发动了引擎。

    “话是这样说,但找女朋友又不是养只狗,这是慎重的事,不能随随便便,总要考虑周全。不然,带出去会很没面子。眼睛真不知长哪去了,鬼迷心窍。”宁檬察觉到顾晨的神情有些不对,但她固执地选择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问,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在意成功的事?”车啪地熄火了,顾晨握着方向盘的指尖发白、脸色铁青,“他交什么样的女朋友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宁檬张口结舌。

    顾晨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大概成功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你都能挑出刺来,除非那个人是你。”

    “你胡说什么?”宁檬羞恼地把头扭向一边,因为心慌,斥责的力度并不太强。

    顾晨笑得落寞:“谁的从前都不是轻描淡写的,那么从现在到将来,只为一个人浓墨重彩,故事还是皆大欢喜。这把年纪,还有这么天真的念头,很好笑吧!宁檬,别掩藏自己的心了,你还是忘不了成功。”

    宁檬吃惊于顾晨语气里的决然,这不像是个玩笑。她想说些什么,来挽回点气氛,嘴巴张张合合,最后狼狈地耷拉下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多话。其实我并没有”

    “不要说对不起,感情的事不要勉强,我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代品。幸好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也不深,在下一次感情到来之前,应该不难把你忘记。今天的晚饭,我实在没有心情做。我送你回去。”

    宁檬看着顾晨冷漠的面容,觉得心口有一点灼烧的疼痛感,慢慢地向四肢蔓延。

    她毁了一个原本应该浪漫而又温暖的夜晚,她鄙视自己,讪讪地合上眼睛,摸向车门把手。“原来我是这么一个轻易被人遗忘的人”她想笑一下,发出的声音却像是哽咽。虽然相处是不久,分开应该很容易,可是不知不觉,顾晨的体贴、耐心、温柔,她已沉溺于其中。

    “你不给我机会珍视,不忘记又如何!”

    宁檬收紧了手指,指尖重重地掐进掌心的皮肉,这样才不至于哭出声来。当她睁开眼时,看到顾晨笔直地看着前方的车玻璃。玻璃上沾满了雨水,像是她心中泛滥的泪水。

    明天,又是一个人的明天了。

    汽车在雨中重新发动,雨刷不停地摆动,霓虹的光束透过车窗照进车内,不管是行驶中,还是在十字路口等绿灯,两个人都没有交谈。

    顾晨撑着伞送宁檬到楼梯口:“请你谅解我,我只是一个很一般的男人,我会累,做不到宽容,也没办法一直等待。晚安!”他努力对她笑了下,转身离开。

    宁檬把自己隐在楼梯口,看着顾晨从后座拎出几个袋子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那都是为她特地买的食材。这时,宁檬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雨夜的北京堵得令人抓狂,成功也在看雨,一边的单惟一无意识地在车玻璃上画着圈圈。这是他们第二趟回成功的公寓,第一趟是送超市买的东西。她都没来得及参观,就被他差使着拖地、洗衣,收拾屋子,把冰箱填满。中途,他出去一趟,回来时,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大婶,他怀里抱着一个俊俊的小男生。她刚对小男生绽开一束花朵似的微笑,又被成功拉出去,这次去的是军区大院,装了一车的小孩衣物、玩具还有画笔、画纸。

    “我儿子可聪明了,是个小人精。你一不留神,就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成功一脸慈父相。

    单惟一认真回道:“成医生要是生个儿子,一定也很俊很聪明。”成功已简单地把帆帆的情况向她说了下。

    “怎么这样笃定?”成功漫不经心地抬起眉。

    “因为成医生很帅很优秀,基因这么好,没理由遗传失败。”

    “万一妈妈笨呢?”成功突地抿紧嘴唇,仿佛惊讶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单惟一不以为然地眨了下眼睛:“怎么可能,成医生视力这么好。对啦,刚才超市那位美女好像很在意成医生,要是你们结婚,生的小宝宝一定”

    “她是我的病人。”成功脱口说道。

    单惟一惋惜地嘀咕了一句,然后安静下来,继续在车窗上画着圈。

    “呃,什么表情,我要是想和病人有个后续,很方便的。”好像要证明刚才的话没有别的意思,成功又加了一句。

    单惟一斜睨过来,摇头:“胡说,成医生才不是利用工作之便占病人便宜的猥琐男。我一直认为,成医生不只是医术高超,道德、行为上也很令人信任、依赖,毕竟成医生这么成熟,又帅,又是妇科医生,如果不是严苛的自律,如果行为随意,满天飞的不是雨,而是绯闻。成医生尊重病人,才会得到病人的敬重,成医生的专家门诊,半夜就有人来排队挂号,全北京的人都知道,这就是证据。”

    成功背后的汗毛一根根倒竖。

    三十五年来,一个大男人做妇产科医生,父母怎么看,亲戚怎么看,朋友怎么看,路人怎么看讥讽的、不解的、质疑的,耳朵都生茧了,心也早就麻木了。他自信不管再听到什么,都可以自信地漠然置之,不受任何影响。其实很多人都执著于事物的表相,如果撕开封皮去看内质,就会发现自己有多偏见。每天来来去去那么多的病人,别人看到的是谁老谁少、谁美谁丑,想到的是他艳福不浅,而他只看到她们生的什么病,想到的是如何治疗。

    单惟一叫他“妇女之友”时,他心中一动,想她可能是因为单惟天职业的缘故,才有那样特别的理解。她竟然看得这么深、这么透!

    在他亦邪亦正的掩饰下,这一路,他走得不容易,谁会相信他有着严苛的自律。

    为什么是她?啊,是她吗?成功心中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后,一个答案急切地欲跃出水面。

    前方堵得实实的车流开始松动了,成功闷闷地踩下油门:“一个小屁孩,也学人家拍马屁,哼。”

    单惟一摸摸鼻子,想反驳,被成功一瞪眼,她乖乖地坐好,不出声了。

    成功放纵起手中的方向盘,忽左忽右,车像一条精干活泼的鱼儿,甩动起尾巴,刷刷地往前,甚至都能想象到两边掀起的水波。

    单惟一微微笑着,她感觉到成医生的心情很不错。

    初冬的第一场雪是半夜悄无生息地开始下的,天亮时,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雪积得很厚。成夫人痛惜地站在露台上,自责自己没有关注天气预报,许多花没有妥善保护,这下冻坏了,不知明年还能不能活过来。

    成书记拿了件晨褛给妻子披上,笑道:“活不过来,咱们再买。”成夫人回道:“你讲得真轻巧,我把它们栽下去,浇水、捉虫,施肥、除草,好不容易才看到它们开花,它们就等于是我孩子,咋能说扔就扔。”

    “谁让你孩子这么娇气,都经不起一场雪,明儿,种点粗的,哦,青菜、菠菜、萝卜什么的,一下霜,一落雪,别提多甜了。”

    “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就知道吃。”

    成书记搓搓妻子冰凉的手,拽回屋内:“民以食为天,错了吗?”

    “俗!”

    “我本来就是一拿枪的粗人,高雅不起来。成功,你这么早去哪?”拉开房门,成书记看到成功正在穿大衣,随身带的包包放在玄关处。

    “回趟公寓。”成功三下两下系上围巾。

    成妈妈看看外面,空气仿佛都冻得硬邦邦的。“阿姨早饭都好了,吃点再出门暖和。”

    “不了,我有地方吃饭。”原以为吕姨厨艺算好的,想不到唐嫂更不赖,什么风味的家常菜,信手掂来。这两周,成功完全是一恋家好男人,只要没有特急手术,一到点就往公寓跑。他一出电梯口,门就开了,小帆帆给他拿拖鞋,单惟一坐在沙发上做手工,一抬头朝他盈盈地笑着,厨房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承认他真的不善良,好希望小帆帆那水痘慢点痊愈。要不是他十多天没回家看爸妈,成夫人要杀到公寓追究,他迫不得已,昨晚才回家交个差。

    只是幸福的同时,总有那么三丝两缕的伤感。帆帆水痘痊愈得很快,让吃药就把小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管多苦,眉头都不皱。让涂药,就任由唐嫂把衣服扒光,身上涂得像个花娃娃,自己都被镜子里的人吓得闭上眼睛。他奶声奶气地告诉成功,他要早点好,不然妈妈回家找不到他,会着急的。

    成功听得心都要碎了,心里面把诸航骂得体无完肤。卓绍华每天都来公寓和帆帆待一会儿,每天都和诸航通电话,让成功感到蹊跷的是,他明知帆帆思母心切,哪怕听听诸航的声音也好,何况还可以视频对话,可是卓绍华从来没这样做。

    我瞧着你们,越发不想结婚。恩爱也累人!有一天,成功对卓绍华说道。

    我们恩爱吗?卓绍华叹了口气,第一次向成功说起了周文瑾。

    成功倏地就想起来了,他见过周文瑾一面,是和宁檬一起时。哦,那个周师兄,他绝对不是你需要劳神的对手。

    你知道的挺多!

    成功薄嘴轻扬,难道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

    他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在诸航的心里扎了根。卓绍华徐徐吐出一口烟。

    帆帆的加入,让两人的谈话中止,卓绍华陪帆帆到晚上十点,又回办公室去了。

    幸好昨天没偷懒,把车停进了车库,没费多少时间,就发动了。勤务兵已经把车道清扫过了,驶上去,车轮稍稍有点打滑。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株株耷拉着,毫无生气。

    成功边开车边想道:也许种菜是个不错的主意,绿色又环保。

    一开门,帆帆扑上去搂住成功的脖子:“成叔叔,昨天晚上,单阿姨帮我洗澡了。”怕感染,帆帆最多是擦擦身子,很久不洗澡了。

    “哎呀,单阿姨可是女生,你竟然在女生面前脱光光!”成功抱起帆帆,左亲右吻。

    帆帆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几转,好奇地问道:“那谁可以在单阿姨面前脱光光,成叔叔吗?”

    单惟一瞬间成了一株熟透的番茄。

    成功薄薄的唇角泛出一丝促狭:“你单阿姨愿意,我没意见。想看吗?”

    单惟一拼命摇头,惊得都不能自如呼吸。“成医生,帆帆在呢,你别说儿童不宜的话。”

    成功凑近她:“那等帆帆不在时,我们再说?”

    单惟一晕厥。

    “成叔叔不准欺负单阿姨。”帆帆说道。

    连小帆帆都看出来了,可想而知她的处境有多可怜,单惟一好想哭。似乎她越来越招架不住成医生的调侃、逗弄,她还是喜欢原先那个恶声恶气、吼来吼去的成医生。

    搬进公寓的前几天,成功要上班,不能时时待在家里,唐嫂和单惟一是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唐嫂又要做饭,偶尔还要回四合院收拾收拾,单惟一陪帆帆比较多。单惟一会儿讲故事,会做手工,用纸折的小动物惟妙惟肖,会唱的儿歌又多。帆帆画画时,她能静静地一边陪半天,这份耐心,唐嫂说现在的女孩很少会有。自然而然,帆帆很快就喜欢上了单阿姨。

    成功想,公司里复杂的人事关系让单惟一焦头烂额,机关部门也简单不到哪里去,如果她做个幼儿教师,或许会胜任呢!

    唐嫂把早饭摆上桌,等成功坐下,她说道:“帆帆的水痘已全部好了,卓将下午接我们回四合院。吃过饭,我帮成医生把房间打扫下。哦,这个,是卓将送给惟一的。”唐嫂从客房内取出一款最新的苹果ipad,包装还没拆呢!

    单惟一愣住,急忙看向成功。

    “绍华这是干吗,要送惟一礼物也是我送,他欠的是我的人情。”成功不悦地放下筷子。

    “这只是卓将的小心意,谈不上礼物,请惟一一定要收下。”

    “你先搁那边!”进门时的好心情突地飞了,帆帆回家,单惟一就没留的理由。想到晚上打开门,迎接自己的是一室的黑暗与冷清,成功连筷子都提不起来,“今天,我会早点下班的。”

    心,凄凄冷冷,一如外面飘荡的空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清秋节。唉,成功烦燥地抓抓头。

    医院里也不省心,昨天开的彩超单,报告还没出来,下午就得安排手术。成功火大地去放射科追,还没开口,顾晨先像吃了火药般:“做什么都要有个先后,成理事的病人就是宝,我桌上这一沓的片子就是草芥。”

    成功眯了眯眼:“顾主任,放射科如果人手不够,可以向院长申请增加。这都是小事,耽误了病情,引起医患事故,那可是大事。”

    顾晨蹭地站起来,冷笑道:“申请八百年前就提过了,回应呢?什么大事小事,想吓唬谁?我能力有限,成理事要有合适人选,把我这主任撤了。”

    这话听着不太对,似乎是冲着成功而来。“顾主任,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不敢!成理事如果没别的事,外面等着做b超的排着长队呢,我要忙去了。”

    成功不说话,径直进去从一堆片子里翻出自己病人的那张。虽然没顾晨经验那么丰富,这片子约莫也能看出个七八来。

    顾晨瞪着他,鼻子都气歪了。

    成功走过去,拍拍顾晨的肩:“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要给我个辩解的机会。这样的无名火,像个更年期老太。”

    顾晨连耳朵根都涨得通红。

    下午的手术,四点前就结束了。没想到,临时送来一位宫外孕病人,情况非常危急,其他医生恰巧都在忙,成功又进了一次手术室,出来时,已是暮色深重。拖着疲累的身体开车回家,一仰头,万家灯火中,就自己公寓的那扇窗漆黑漆黑的。手机里有几个未接来电,有卓绍华的,也有单惟一的。薄情的人啊,都等不及他回来,全走了。

    如此寒夜,这般寒心。

    连着抽了两支烟,成功好不容易挤出点力气进了电梯。钥匙刚对上锁眼,门从里面开了。单惟一拍拍心口:“成医生,你可回来了。”

    她没有走,她在等他,一股狂喜从脚底哗地冲上头顶,又缓缓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心暖了,眼眶烫到发酸。

    柔和的灯光,洒在如丝的秀发上,像镀了一圈晕黄的光环;淡蓝色的及膝毛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清秀的眉宇,淡粉的唇瓣,恬静的微笑扑通,扑通,心跳如鼓。手指曲起又张开,张开又曲起。心底深处奔涌出一股激流,想抱她、想吻她,想

    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是期盼太久,也许是白天的玩笑开过了头,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也许已抑制不住

    “成医生,你没事吧?”单惟一久等不到成功的回应,有点懵。

    “人在家,为什么不开灯?”成功想温和点的,一出口,却是用的“吼”。

    这一室的明亮,不是灯,难道是太阳?成医生喝酒了吗?

    “单开客厅的谁看得见,餐厅的、厨房的、书房的每盏灯都要打开,回家的人才觉得温暖。”害他在下面顾影自怜了那么久。

    “帆帆又不在,干吗那样浪费。成医生,房间都打扫好了,给你恢复了原样。我和唐嫂的钥匙放在这里。”单惟一指着玄关处的一个小篮子。那是她买的,她给篮子上面蒙了一层碎花的棉布,清雅又绵软。她说这样篮子底不会蹭破家具的油漆,搁哪都可以。里面放钥匙、硬币,随手就能拿到,非常方便。

    “你这是要去哪?”成功脱下大衣,习惯地扔给单惟一,她掸掸,拉拉皱褶,挂上衣架。他看到桌上搁着她带过来的一只拎包,闭了闭眼。

    单惟一低下头,秀气的双耳红通通的。“我再待在这儿不太好,还是去哥哥那里吧!我也该回南昌了。”

    “我们都同居两周了,要不好早不好了。有晚饭吃吗?”成功故意讲得很暧昧,成功地看到单惟一脸红了。

    “唐嫂做了不少菜,饭也有的。”

    “你给我热热,我先洗澡去。”

    “成医生”单惟一为难地抓住他的胳膊,咽了咽口水,“我快赶不上末班地铁了。”

    “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当初在飞机上,你不仅抓疼了我的手腕,还喷了我一身的雪碧,我湿身走出机场,被人以为耍流氓”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语速不急不缓,好像不是在对她提要求,而是在陈述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

    单惟一缴械投降。从来,她就不是成功的对手。认命地进厨房,大不了,一会儿打车过去。

    成功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出来,三菜一汤,热热地摆在了桌上。还有一碟切好的橙子。

    “我不喜欢洗碗。”在单惟一开口前,成功皱了皱眉。

    单惟一收回伸向拎包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手开了电视,晚间新闻,全球的经济都趋向低迷,气候非常恶劣,听得人心惶惶的。转了个台,在放韩剧家族的荣光,那种显贵家族,过得也不舒畅,这样那样的纠结。

    等着成功吃好晚饭,等着碗碟进柜,咖啡泡了,厨房的灯熄了,单惟一又查看了一番。墙上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十点三刻,单惟一偷偷瞟成功,现在,她能告辞了吧!

    “北京的治安也太差了,又是枪击,又是持刀劫持,又是午夜奸杀。”成功拆开ipad的盒子,连线上网看新闻,不住地咂嘴。

    “我给哥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单惟一给成功讲得白了脸。

    成功抬起头,走到单惟一的面前,竟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她的肩。“冰天雪地的,你从我身边奔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这是对我极大的羞辱。”

    单惟一惊惶地瞪大眼睛,因为靠得太近,她可以清晰地闻到成功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沐浴乳的果香,和小帆帆用的一模一样。

    “这一别,以后想见都很难。留下来,嗯?”成功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温热的气息拂向她的面容,声音低得几近耳语。

    单惟一全身的血液突然提速了,像脱疆的野马,疯狂地驰骋。成功向来爱拿她开涮,说话真真假假,她也一笑而过。可是此刻他的眼亮得惊人,单惟一迷乱了,感觉天旋地转,眩晕得让她想逃。

    “成医生,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容易把目光转向房门,三步的距离。

    成功目光一冷,突地抬起她的下巴。惟一还没明白过来,成功温润的唇封住了她的唇,舌尖不讲理地滑进来,把她的舌当作了自己的领地,肆意地搅和、探触、逗弄它,轻咬它,逼迫它与它纠缠,恨不得一瞬间把它的汁液全部吸干。

    单惟一的眼前是满天的星光,在闪烁,在跳跃。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如此突然,如此迅猛,她不懂回应,不知反击,整个身子不由得战栗起来。

    “这像玩笑吗?”火热魅惑的气息一团一团地袭向单惟一,成功温柔地轻抚着她的后背,身子与她贴得更紧。

    单惟一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溪流,沿着树林,沿着山坡,沿着田野,向前,向前

    微凉的指尖从额头、脸颊、脖颈慢慢下来,在锁骨处久久徘徊,单惟一倏然从迷乱中惊醒。“成医生,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

    “你喜欢我,是不是?”成功咬住了她的耳朵。

    单惟一站立不住,脑中热得像一锅沸腾的水。她喜欢的人是眼镜男呀!成医生爱拿她打趣,讲话的语气也不友善,可是她知道他真的关心她。不管她是狼狈还是难堪,从没有在她需要关怀时丢下她。她敬慕他、尊重他,却不会爱上他。即使他们年龄相当,她也不会把他当暗恋对象。成医生俊美、卓然,成熟、优雅能够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位的女子,该是多么幸运。

    “乖,放松,别怕!”真是青涩,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成功身子一矮,把她抱起。“我们去卧室!”他像个巨人一样,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跳跃,每一处都在怒吼。单惟一则成了云,软绵绵的,不知飘向何处,她不得不紧紧依着他。

    衣服一件件与身体分离,房间内温暖如春,她不冷,却抖个不停。现在是什么情形,她无力阻止,心跳得让她恐惧自己下一秒就这么死去。

    成功狭长的眼眸幽深而璀璨,她细致光滑的肌肤,她身体上的每一个起伏。他用唇舌抚遍它们,以温柔。很快,她的身体里里外外就在他的触动下一片一片苏醒。

    成功低低地笑了,他等不及细细地观察与体会。他俯下身,抱紧她,带领她,深入丛林,坠入谷底,冲撞、癫狂、嘶叫

    从今往后,任她去天涯海角,任天荒地老,他是她的唯一。

    这个方式也许卑鄙,却非常可行。

    雪后初晴,光线很好的清晨。

    成功睁开眼睛,怀里拥着温软的身子。目光慢慢下移,单惟一大睁着眼睛,显然已醒来一会儿了,或许根本没睡,眼睛下方一片乌青。

    感觉到他的动静,她倏地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成功哑然失笑,贴向她的耳边:“身体没事吧?”

    这个问题,让单惟一无法再装睡了,她是这么羞,这么窘。整个晚上,她一次次梳理意识、思绪,就是无法想清楚,为什么自己和成医生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是一根筋的人,传统、落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做不出前卫的事。现在呢?

    她不习惯和人这么抱着同睡,想悄悄起床,可是挣不开成功的手臂,她只得静静地躺着,等着他醒来,等着与他一同面对这个注定会尷尬的早晨。

    “我们一起去洗澡。”成功吻吻她通红的耳背。

    “成医生”迟疑了一下,她鼓起勇气看向成功。

    “傻呀,这个时候还叫成医生!”成功含笑捏捏她的鼻子。

    “你爱我吗?”

    成功笑了,柔声回道:“我喜欢你。”

    喜欢,不是爱?心晃晃悠悠,像失去了支点。

    “以后,我们”

    “明天我们就结婚。”

    “别开玩笑好不好?”

    “哈,你也听出了我在开玩笑——那是笑话。没有人会为一个夜晚就许下一辈子的承诺,就是许下了,那也是谎话。以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

    从前是什么样的相处?这样的他们算是男女朋友吗?单惟一还是不太明白。

    “别学那些贪婪的女人,保持自我!我喜欢的就是你的这点特别。”

    那些贪婪的女人会怎样?她特别在哪里?

    成功先去浴室冲澡,体贴地给她放了一浴缸的水,让她多泡泡。等她出来,他已热好牛奶、煎了鸡蛋。

    “准备几号回南昌?”成功问道。

    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答案。许久,她才回道:“后天。”

    “是火车还是飞机?”

    “火车!”她一口一口认真喝着牛奶,然后吃鸡蛋,再把杯子、碟子洗得干干净净。

    该去上班了,成功换上出门的大衣,张开双臂:“过来,给我一个吻。”

    单惟一摇摇头:“成医生,我们都是成熟的男女,因为一个夜晚、一时的气氛,做出了什么,那是一次迷失,一个意外,不需要借口,不需要理由。但是,现在光线这么明亮,思维这么清晰,再发生什么,就无法原谅。无论是拥抱,还是亲吻、上床,我只想给我爱和爱我的那个人。”

    她提起拎包,轻轻越过他。在关门的那一刻,泪,悄然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