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坚若磐石

耕者桑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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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帝国昭武二十九年,腊月初十。

    在太师府当值的徐坚又打了个哈欠,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幸好没人。

    这几天他一直睡的不好,昨日一早把小方送回由心斋时,他没有见到沈念,这说明神医一夜未归。

    也不知道沈神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病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这两天他当值时,总是偶尔会瞥见一个两个神色匆匆的人,慌里慌张地进出太师府。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危机感萦绕在他心间,挥之不去。

    “不会是真的闹疫病了吧……”

    徐坚喃喃自语道。

    正愣神间,一个府官同僚突然从身后拍了徐坚一把。

    这一拍,把徐坚吓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他手上刚刚写好的文书被他用笔狠狠地抹了一道墨迹。

    文书的一半都看不清了。

    “完了完了完了……”

    他急忙用手去擦拭墨迹,结果,不擦还好,这一擦。

    整个文书都看不清了。

    徐坚绝望地往后仰倒在座椅上,眼白逐渐增多,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一上午白干。

    “陆岩,你在干什么呢,反应这么大?瞧给你吓的,难不成,你在写通敌叛国的信件吗?”

    “莫要胡说!哪有你这么从背后吓人的?‘明人不做暗事’,君子五德背没背过?”

    “你又来了。我可不是你儿子,少给我上课。我是替太师来传唤你的,速去吧。”

    “太师?唤我?”

    “废话,这种事我能胡乱编造么?快去快去,别误了太师的传令。”

    徐坚的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六年前被破格提拔来了京都太师府当差,徐坚一直是一个小透明般的存在。虽然他在青州老家任县令时确有一些政绩,但一无出身二无人脉的他,除了第一次入府和每年的幕僚述职会上见过几次太师之外,他一共没跟这个大领导说过几句话。

    这些年在太师府,徐林办事能力还是相对出色的,品级也是一年一个提升,已经从最初的九品升至如今的六品。不过他的晋升是由太师府里管事的中丞处理的,像提拔府官这种杂事,压根入不了太师老人家的眼。

    太师,三公之一,主要职责是负责校正国家法统、教导皇室成员礼仪,也包括了监察与督导皇家宗族成员的行为。

    假如有皇室宗族成员犯了错误,一般不会直接交由宗正司处理,而是先由太师府进行批评教育,再由宗正司象征性地公布对其的惩罚。这样既维护了律法的严肃性,又保全了皇室宗族的颜面,不伤同族之间的和气。

    刚刚徐坚所写的文书,就是通过模拟太师的口吻,以太师府的名义来对某个不争气的伯爵进行训诫。

    所以,本朝的历任太师都是楚氏宗族中德高望重的存在。比如当朝太师,是先帝的二哥,昭武皇帝的伯伯。

    由于太师一职全部由皇室成员担任,与“姜太傅”、“独孤太保”这种称谓不同,为了避皇室的讳,朝中只称“太师”,而皇帝称其“皇伯”。

    今天突然被太师传唤,徐坚觉得,是忧不是喜。

    该不会是最近当值时打瞌睡被发现了吧……不管了,去了就知道。

    徐坚将手中的文书往同僚怀里一推。

    “你替我接着写。”

    然后他快步地往太师书房方向走去。

    同僚展开徐坚塞给自己的纸张,上面只有一大片糊在一起的墨迹。

    “果然有问题啊,这不就是在毁尸灭迹吗……我得先保存好证据……”

    他喃喃地将这张纸收好。

    徐坚一路小跑来到太师的书房,眼看要到了,他深呼吸两口,然后正了正衣襟,走到门口。

    “下官徐坚,参见太师。”

    “进来。”

    一个比想象中温和的声音唤他进去。

    徐坚走到书房内,穿着华贵朝服的太师坐在正堂当中,他的身旁还立着一名同样衣着华贵的中年人。

    太师年逾古稀,但是保养得很好,他一头银丝打理的整整齐齐,挽成了一个考究的发髻。他身旁的中年人是典型皇室楚家人长相,英武的五官,粗粗的眉毛,与太师十分相像。

    徐坚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徐坚在堂中站定,对着二人分别深躬作揖。

    “陆岩啊,不用客气,坐。”

    太师一脸笑意地安排他在一旁就坐。

    陆岩?太师竟然……竟然喊我的字?

    要知道,在九州士族圈子里,称对方的字,可是敬称。一般都是平辈相交时,才会如此称呼。

    徐坚愈发战战兢兢了,他懵懵地坐下,看着太师。

    “陆岩啊,来府里有几年了?”

    太师笑眯眯地问他。

    “回太师的话,今年是第六年了。”

    “当差可还习惯?”

    “回太师,承蒙太师赏识,当初破格拔选下官入府,下官能为太师分忧,实为下官之幸事,绝无不习惯之处。”

    “好好好。你有这份心甚好。不过,我始终觉得,陆岩你在我府里做个幕僚,属实有点屈才了。”

    完了……

    太师的这句话,如冬日的一盆冰水,将徐坚浇了个透心凉。

    完了完了完了。我果然是当值打瞌睡被发现了啊。

    在官场上,“在我这里屈才了”的潜台词就是“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太师这是要遣退我啊……

    “太师!太师对我恩同再造,下官时时感念,每日晨昏想起太师之恩都感激涕零,以泪洗面!下官对太师的敬仰发自肺腑,日月可鉴,苍天可表!如蒙太师不弃,下官后半生哪怕为太师端茶倒水,牵马坠蹬,洗衣煮饭也在所不辞!”

    徐坚急忙一顿表忠心,把自己此刻能想到的好词全用上了,言辞恳切、情绪激动的恨不得当场跪下磕三个响头,只希望能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官场生涯。

    “额……”

    太师表情一僵,他似乎是没有料到剧情会这样开展,一时竟语塞了。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表情更是古怪,似有诧异又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嫌弃。

    毕竟徐坚刚刚那样子,知道的以为是表忠心,不知道的,以为他要认义父。

    中年男子咳了咳。

    太师顺势转移话题。

    “嗯……先不谈这个,陆岩你先看看这个。”

    太师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递给徐坚。

    徐坚颤颤巍巍地接过。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他缓缓展开,他仿佛已经看见这张纸的抬头上赫然写着“遣退书”三个大字。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下回家怎么跟夫人交代?怎么跟临风、丛安还有薇儿交代?

    跟他们说从此就要有一个中年失业的父亲了么……

    临风的彩礼、丛安的学费、薇儿的嫁妆……

    无数残酷的现实如一记记重锤砸在徐坚的心头,他的手抖得厉害,直到这封书信完全展开。

    他开始一行行地跟随文字阅读。

    他颤抖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他的手越来越沉稳,最后整张纸在他手中像静止了一般巍然不动。

    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他看完了。

    然后默默地将书信重新折叠好,整个过程中,徐坚的手上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太师把他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眼中露出了一丝赞许之色。

    “如何?陆岩,关于此事,老夫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太师,此事关系甚大,事关国本,下官不敢妄议。”

    徐坚的声音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无妨。此事明天便会朝野皆知,我在三公当中已经是最后知晓的人,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你姑且分析一二,但说无妨。”

    “回太师,那下官就试述浅见。下官以为,此事要害之处有三。其一,以圣亲王殿下及随从的武功修为而论,若其当真遇险,此事只能是世外修行势力所为。以下官所知信息,圣亲王殿下师承七福地天枢山,那么七福地中人不可能出手;四圣阁本就是维护世外修行界与俗世之间秩序的存在,所以四圣阁也不可能出手;那么,只有十二洞天有可能犯下此事,届时只需遣使与四圣议会交涉,要求其调查即可。”

    徐坚平静地说完第一点,太师满脸笑意地不住点头,他身旁的中年人也一改先前的态度,面露赞许。

    “不错,继续。”

    “其二,从岚州布政使的通传来看,天碑学院内无打斗痕迹,且后续搜寻过程中,天碑山方圆二百里内皆无圣亲王殿下一行踪迹,因此可见,殿下应该是提前预知了某种危险,主动选择了转移或者隐匿,既然并未与人交手,也就并无危险。”

    太师笑意更盛了,他点头示意徐坚继续。

    “其三,天碑学院连院首在内的师生逾五百名,其中多数是并无武功修为的普通书生。如今一同失踪,必然不可能以寻常手段转移,否则这些学子均会成为拖累。且以圣亲王殿下的性格,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也不会抛下学院众人。因此,殿下应该是使用了某种强大的秘法在天碑学院中直接进行了转移或隐匿,所以,学院众人们也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徐坚说着说着,突然陷入了某种奇怪的重复,像梦呓一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句“不会有事的”。

    太师看见他这个样子,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出声提醒他。

    “陆岩?徐陆岩!”

    太师一声轻喝,徐坚一惊,仿佛如梦初醒般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现实,连忙致歉。

    “抱歉,太师,下官一时思索入了迷,失了分寸。”

    “无妨,陆岩你且继续将你的分析说完。”

    “是。太师。综上分析,下官认为,如今圣亲王殿下及学院众人尚无踪迹,应当是当时圣亲王殿下使用的术法有较大的限制,或者是使用后需要有人从外部进行解除。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欲解开圣亲王殿下失踪的谜题,只需临渊阁邀请四圣议会与天枢山各派一名高手,共同前往天碑学院现场,搜寻空间转移或大范围隐匿类的术法痕迹,必有眉目。”

    “对啊!”

    太师身旁的中年人兴奋地一拍手,仿佛一个孩子解开了一道困扰自己已久的谜题般开心。

    太师侧脸看了看他,中年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干咳了两下。

    “陆岩啊,你分析的非常好,三个要点,确实字字切中要害。很不错!”

    太师毫不吝啬地对徐坚表示赞许。

    “太师谬赞,下官全赖太师栽培,太师对我恩同再造——”

    “好!好!这样,陆岩你今天便可回家休沐半日,后面的日子,至春祭之前,你愿意来府上当值自可以来,若是无心来府上处理这些琐事,也可不来,全凭你心意。”

    太师立刻出言打断了徐坚的话,生怕他又要来一番“表忠心”。然后接下来的话,太师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而真诚了起来。

    “毕竟,出了‘这样的事’,多少也会对你有些影响。你也不必担心,正如你说的,陛下已责令临渊阁在一月之内查出此事真相,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圣亲王殿下与天碑学院众人都会平安归来。”

    太师顿了顿,又补充道。

    “至于陆岩你嘛,我刚刚说你在我这里屈才并非客套。明年春祭之后,照例九司都会有一些空缺,到时候老夫自会给你举荐一个司丞职位,不会埋没了你的才华。”

    徐坚听完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五体投地地拜谢。

    “多谢太师!不,多谢恩相栽培!下官必然肝脑涂地以报恩相知遇之恩!”

    “好好好!陆岩,你且去吧。”

    徐坚又是一顿千恩万谢,边拜边退地离开了太师书房。

    等徐坚走后,那个华服中年人坐到了太师对面。

    “父亲,这个徐坚到底什么来历?为何他只是短短看了那信一眼,就能分析出您跟我所说过的内容,甚至……甚至……”

    “甚至比为父分析出的更多,更为准确,甚至还给出了解决之法是吧?”

    “不错……难不成,他早就知道此事了?”

    “哼!我堂堂三公之一,一国太师,都是昨日夜里才知道此事,他一个小小的幕僚府官,凭什么知道?”

    “那为何他能够如此准确地分析出这件事的要害之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涉足过世外修行界的人啊。”

    太师听见儿子的疑问,得意地笑了。

    “呵呵呵……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来到太师府供职的?”

    “孩儿不知。”

    “七年前,这个徐坚,还是青州昌宁郡……昌宁郡……什么什么县的一个县令。原本他这辈子可能都跟京都无缘了。是为父特意破格将他从地方上拔选入太师府做幕僚的。”

    “哦?那为何父亲能够如此准确地慧眼识珠?”

    “很简单,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跟为父相同的,甚至更甚为父的能力。”

    “什么能力?”

    “‘觉’。”

    “‘觉’?”

    太师看着自己儿子那满脸疑惑的样子,微微有点失望,心里不禁感慨了一下,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没有继承自己的能力。

    “为父这么跟你说吧。你可知,在徐坚担任县令的期间,那个县里未决之悬案有多少件?”

    “孩儿……不知。”

    “零。一件都没有。甚至连前任、前前任县令遗留下的悬案都被他解决了。”

    华服中年人微微张口,说不出话。

    “你可知,在徐坚任期内,那个县里所有讼狱案件的平均侦破时间是多久?”

    华服中年人张着嘴巴摇了摇头。

    太师微笑着伸出手掌,张开了五根手指头。

    “五个月?”

    “五天。”

    “嘶——”中年男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觉’,就是天生的一种观察力,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但最重要的是‘感觉’。这个徐陆岩,有着天生对疑点、对异常的敏锐察觉,哪怕是再小的蛛丝马迹,也能被他察觉,并且迅速推理成各种可能性。”

    中年男子一边听着,一边觉得后背发凉,原来,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看似阿谀奉承的奴才模样的人,居然是这样一个存在。

    “而且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种能力。”

    “他还有什么!?”

    “他最可怕的,是心境。”

    “心境?”

    “没错。很简单,如果换作是你,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会甘愿在一个连名字都无法让人记住的穷乡僻壤干五年县令吗?你会甘愿来了京都太师府还勤勤恳恳地在一群庸才手底下打六年的杂吗?”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他感觉细思极恐。

    “所以,父亲你留他在府上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观察他?”

    “不错。为父已经确定,这个人,将来定不是池中物。”

    太师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他必须,也只能,是我的人。”

    中年男子的后背都湿了,他无力地靠在座椅上,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然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立刻问道。

    “那父亲,为什么六年过去了,你都没有提拔重用他,非要等到现在呢?”

    太师笑了,笑的意味深长,他看向屋外那午后的骄阳,幽幽地说。

    “因为以前还用不上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

    徐坚从太师府出来,整个人都处于梦游的状态。

    他迷迷糊糊地顺着本能往前走,原本半个时辰可以回家的路,他硬是走错了好几次,一直走了三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了,弯月初升,繁星点点,他才终于到了家。

    徐宅,此刻管家黄伯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老爷?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他高兴地朝着门里喊着,引得宅院里的几人也跟着跑了出来。

    跑在最前面的清俊男子,是徐坚的大儿子,徐林的哥哥,徐清,徐临风。

    他刚刚正处在母亲给他详细介绍各种相亲对象的劫难之中,所以听见黄伯的喊声,他一个箭步便来到了前院。

    在他的身后,是不依不饶还有很多姑娘没有介绍完的母亲,王氏。

    这个曾经是青州昌宁郡浦阳县有名美人的女子,此刻正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忧心不已。

    在王氏的身后,一个莲步款款的秀丽少女,提着自己的裙摆,轻盈地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一行人在前院里与徐坚汇合。

    徐坚迷茫的视线从这群最亲的人脸上一一扫过。

    夫人、临风、薇儿、老黄……丛安……

    丛安……

    徐林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影,那张气血两亏的苍白脸庞,似乎也出现在了他们之中。

    他朝徐林伸出了手。

    “丛安!”

    下一刻,他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去。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