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送风葫芦取悦皇上 练隐忍术笼络太监

熊召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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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内侍抬了食桌出去,云台内复归平静。李太后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看了看御座上的朱翊钧,这小皇上,只要母后一开口,立刻就如释重负,好像再没有他的事儿似的。这时候他歪着身子,一条腿曲起来蹬着御座的扶手,李太后朝他一瞪眼,他人还挺机灵,知道母后这是在责怪他,忙放下腿,端正身子,又从袖筒里摸出纸条来,拣了一张念道:

    “请问张先生,这些时都在忙些什么?”

    张居正一听这句问话,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子,他立刻就想到这里头可能有两层含义:一是这些时一直没有求见,皇上不放心;二是可能皇上听到了什么有关于他的传言,特召他前来核实。不管怎么说,他从问话中听出了些微不满——与其说是小皇上不满,倒不如说是李太后。因此,他下意识地看了李太后一眼,答道:

    “回皇上,臣近些时,一是就京察之事,与各值事衙门磋商,听一些部院大臣的建言咨议,二是为皇上物色讲臣。”

    “啊,你在为皇上物色讲臣?”

    李太后提高嗓门儿问道。为了今天下午的会见,她特意换了一件制作考究的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戴在头上的凤冠,也是珠光摇曳。脸上薄施脂粉,更是顾盼生姿。张居正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看,顿时觉得这位一向冷峻端庄的年轻太后,今儿个却显得特别妩媚。虽然他感到李太后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他却不敢正视,垂下眼睑,掩饰地清咳两声,答道:

    “两年前,臣建议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皇上出阁讲学,蒙先帝恩准,每年春秋开两次经筵。今年春上,因先帝患病,经筵暂停。现皇上已经登基,宫府及部院大臣,都齐心协力,辅佐圣主开创新纪。虽偶有不谐之音,却无损于礼法,臣因此思忖,择日奏明太后及皇上,恢复今秋经筵。”

    刚才领路的那个牙牌太监就拎了一个锦盒进来,递到张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张居正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葫芦样的东西来。

    “这建议甚好。”李太后眼波一闪,又问,“参与经筵的讲臣,都物色好了?”

    “选了四位,一讲《春秋》,一讲《诗经》,一讲本朝历代典章,一讲历朝圣主治国韬略,这四位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注仰。待礼部奏折上来,请太后与皇上裁定。”

    “此事就让张先生费心了,事不宜迟,让礼部尽快拟折上来,经筵之事,就让冯公公协理张先生操办。”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张居正与冯保几乎是同时起身回答,看着这宫府两相一副谦恭之态,李太后心中甚是舒坦。她情不自禁说道:

    “你俩都是先帝遗嘱中的顾命大臣,钧儿虽贵为天子,但毕竟只有十岁。所以,紫禁城内的事情,冯公公要想周详,把皇上的家管好。而国事天下事,就要有劳张先生尽心谋划了。”

    李太后刚说完,冯保又是俯身尖着嗓子道了一声“奴才遵旨”,张居正却是两手按膝,颔首言道:

    “启禀太后,臣当尽职尽责,不敢有丝毫懈怠,把首辅分内之事做好。”

    李太后觉得张居正的话虽然诚恳,但却让人感到生分,于是嗔道:

    “张先生怎好如此说话,你还是钧——皇上的师傅哪,不要忘了,隆庆四年,你就晋爵为太子太傅!”

    “臣哪敢忘记,”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充满深情地说道,“今天,我给皇上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礼物?”李太后一愣,“啥礼物?”

    张居正朝门外招招手,顷刻,刚才领路的那个牙牌太监就拎了一个锦盒进来,递到张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张居正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葫芦样的东西来。

    “这是个啥?”朱翊钧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空钟。”张居正答。

    冯保伸着脖子看了看,嗤地一笑,说道:“这不就是风葫芦嘛,京城里头,满街的孩子都玩这个。”

    李太后少年时在京城巷子里住过几年,自然也认得这物件。她不明白张居正为何送这“贱物”给皇上,不由得脸上一沉,问道:

    “张先生,这就是你送给皇上的礼物?”

    张居正听出李太后的不快,但他并不惊慌,从容答道:“启禀太后,臣知道这礼物太轻,这是臣派人在草甸子集市上花两个铜钱买来的,但臣认为,皇上一定会喜欢它。”

    朱翊钧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这玩意儿,此时心中痒痒的想见个稀奇,因此也顾不得看母后的脸色,朝着张居正嚷嚷道:

    “张先生,这风,风……”

    “风葫芦。”冯保垫了一句。

    “对,风葫芦,风葫芦,”朱翊钧一拍小手,急切地问,“究竟如何玩?”

    “皇上不必着急,臣这就玩给你看。”

    张居正说着,便离座起身,走到屋子中间,面对御座上的朱翊钧,把风葫芦往空中一摔,熟练地扯动绳索,那只风葫芦便随着他的手势上下翻飞。

    张居正为何要送这“贱物”给皇上,说来事出有因。却说允修生日那天,因为玩风葫芦,家中闹了一场不快之后,听了妻子的劝告,张居正终于悟出“孩子终归是孩子”这个道理。并由自己的小儿子允修联想到与之同龄的皇上。于是每日散班之后,总要挤点时间,陪允修玩一阵子风葫芦。这玩具张居正小时候也玩过,只是年代久远技艺生疏。一连玩了几次才又有所恢复,只是身子骨儿僵了,手腕也不灵活,很难玩出童年时的那般境界。待看到允修玩过风葫芦之后,不但不厌学,反而精力充沛思路通达,他遂决定买来一个送给皇上。

    就在张居正专注地玩那风葫芦时,殿堂里的三个人,可谓是心态各异。李太后看着这位长髯及腹身着一袭仙鹤补服的大臣,那么投入地玩一只风葫芦,她既感动又觉得滑稽;冯保没想到张居正会想出如此绝招取悦皇上,在佩服张居正老谋深算的同时,心里头又酸溜溜的;朱翊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只翻飞腾跃的风葫芦,整个神情显得无比兴奋。有一次,眼看风葫芦快要跌到地上,他吓得惊叫一声,霍地从御座站起,恨不得一步跳下金踏凳,去抢救那只风葫芦。须臾间,但见张居正手轻轻一抖,那只风葫芦又贴地飞起。小皇上高兴得拍掌大笑。这发自肺腑的银铃一般爽脆的笑声,李太后听了无比惊讶——好多年了(也许从来就未曾出现),她都没有听到过儿子的笑声如此甜美!

    玩过一通,张居正收了绳索,又把风葫芦托在手上。此时只见他额上已是热汗涔涔。冯保吩咐值事小火者送上拧好的湿巾,张居正并未慌着揩汗,而是转向李太后禀道:

    “太后,臣想将此礼物献给皇上。”

    朱翊钧早就伸出小手想接过风葫芦,但见李太后沉吟不语,他又畏葸地缩回双手,向母后投以乞求的目光。

    此时李太后心情复杂,她既感受到张居正对小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不仅仅是君臣之义,甚至可比拟为父子之情。但她又害怕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傅误导皇上,让这孩子玩物丧志,从此读书不专,不思上进……

    正在她左右为难不好表态时,张居正又说道:“太后,臣这几日与部院大臣交谈时,曾留心问过他们,小时候除读书外,是否玩过风葫芦之类的玩具,几乎所有被询问之人,都回答说玩过。”

    “啊?”李太后微微仰起脸,以犹豫不决的口气问道,“你是说,玩物不会丧志?”

    张居正接过小火者递上的湿巾,擦了擦汗,依旧回到椅子上坐下,款款答道:

    “玩物肯定丧志,但此物非彼物也,这风葫芦可舒筋活络,启沃童心。偶尔玩习之,有百利而无一弊。臣之犬子允修,今年亦是十岁,与皇上圣龄相同,自玩了风葫芦后,好像换了一个人。往常总显得病恹恹的,读书听讲打不起精神,现在却不然,一天到晚朝气蓬勃,与塾师问答,嘴巴十分勤快,犬子由厌学到乐学,皆风葫芦之力也。”

    “听张先生这么一说,这风葫芦还是疗治孩子贪玩的灵丹妙药?”

    “回太后,臣以为风葫芦有此功效。”

    “难得张先生想得如此周全,既为皇上物色讲臣,又送来风葫芦,先帝选你做顾命大臣,可谓慧眼独识。”

    “太后如此夸奖,臣愧不敢当。”

    这时,冯保已从张居正手上接过风葫芦,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朱翊钧。小皇上把玩一番爱不释手,真想一步跳下御座试玩一把,但看到母后与张居正对话严肃,又不得不强自收摄心神。

    眼见李太后对张居正的赞赏已是溢于言表不加掩饰,冯保心中暗忖:“女人毕竟是女人。”便硬着头皮,插进来说道:

    “启禀太后,您不是还有事要问张先生吗。”

    “啊,正是。”李太后浅浅一笑。此时,偏西的阳光照着她肩头的霞帔,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她瞟了一眼冯保,问张居正,“张先生,听说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京城里有一些风波?”

    “看来,太后与皇上今日召见,为的就是这事。”张居正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便答道:“是有一些浮言訾议,但无碍大局。”

    “为何不见当事衙门上折子奏报此事?”

    “是臣压下了。”

    “啊,”李太后一惊,她没想到张居正如此坦诚,问道,“为何要压下?”

    “些微小事,何必惊动圣上。”

    张居正说得轻描淡写。李太后觉得他既深不可测,又清澈见底。于是也就不绕弯子,直接问道:

    “章大郎打死王崧一事,如何处置?”

    这一问问到筋上,张居正最感棘手的就是此事,但他声色不露,以退为进答道:

    “臣让刑部勘查此事,结果尚未出来。”

    一直摩挲着风葫芦的朱翊钧,突然冷不丁插问一句:“你知道章大郎有何背景?”

    “臣知道,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外甥。”

    既已挑明,李太后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张先生,你对章大郎迟迟不作处理,是不是就碍着这层关系?”

    “回太后,臣的确有投鼠忌器之意。”

    李太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内总管,也正拿眼瞧她。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冯保的眼神里似乎藏了这样一句话:“怎么样,太后,张先生的心思,奴才猜得不错吧?”李太后突然眉毛一拧,口气严厉地说道:

    “张先生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断。不然,六科廊那帮爱嚼舌头的言官,又有攻击咱的口实了。”

    李太后突然变脸,张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迟延,思虑如何答话。冯保见机行事,趁空儿问道:

    “张先生,你上回给皇上的揭帖中,说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误伤,果真如此吗?”

    张居正不知冯保问话的用意,因此机敏地反问:“冯公公,东厂对这件事勘查的结论如何?”

    冯保答:“手下的访单报来,也说是误伤。”

    张居正悠悠一笑说道:“待刑部勘查结果出来,如果仅系误伤,章大郎死罪没有,活罪难逃。”

    张居正明里是对冯保讲话,暗里却是说给李太后听的。他巧妙地道出对章大郎的惩罚尺度,看李太后作何反应。

    李太后犹自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断,万不可留闲话给人说。”

    朱翊钧瞪大充满稚气的眼睛问:“母后,谁有这大胆,敢说你的闲话?”

    “有哇,”李太后长吁一口气,愤愤地说:“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册《女诫》吗?”

    “张先生,这次京察,把这些人统统革职。”

    朱翊钧脚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间至尊。张居正并不“领旨”,而是适时调转话头,对李太后说:

    “方才太后提到《女诫》,臣倒有个建议。”

    “说。”

    “京城紫云轩印行一千本《女诫》,肯定受人指使。言官们人手一册如获至宝,其心情不言自明……”

    “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还有那个伍可,胡诌什么男变女,说这是阴盛阳衰之兆,真是狗吠日头!”

    冯保打断张居正的话,气呼呼说道。张居正待他说完,又接着说:

    “太后为天下母仪,有深沉博大的爱子之情,却绝无一星半点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议,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诫》来做文章吗,干脆,太后以自己名义,颁旨内经厂印行五千本《女诫》,赐给两京及天下各府州县衙门,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这……冯公公,你觉得如何?”

    因救了章大郎一条命,冯保稳稳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这会儿心情十分畅快,见李太后征询意见,忙答道:

    “张先生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诫》卷首写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干干净净。”

    经这一点拨,李太后豁然开朗,她向张居正投以感激的一瞥,说道:

    “烦请张先生,替咱作个序。”

    “臣遵旨。”

    大内刻漏房报了酉时,张居正才离开云台。斯时夕阳西下,建极殿高高翘起的檐角挂着灿烂的余晖。领路的牙牌太监又带着张居正踏上通往会极门的长长的甬道。大约走了一半,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

    “先生请留步。”

    仅听声音,张居正就知道是冯保,他回转身来,只见冯保正急匆匆朝他走来。

    “冯公公,你还有事?”张居正问。

    “皇上还有事交代哪。”

    冯保赶了几步路,说话气喘喘的。他俩站着的地方,是中极殿的左侧。冯保左右瞧了瞧,吩咐领路的牙牌太监:

    “你去交代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与张先生要说话。”

    牙牌太监滚瓜样跑开。一会儿就听得开门的声音,冯保领着张居正挪步过去。按区域划分,紫禁城应分三块。第一块是午门至会极门之间,内阁与六科廊于此办公;第二块是会极门至乾清门之间,就是宏伟壮阔的会极(后更名为皇极)、中极、太极三大殿,两旁厢房里,是内宫二十四监局的值房;第三块就是乾清门内,这里是皇上与后妃们的私寝之地。现在,冯保领着张居正进了中极殿的耳房,按常规这是不允许的。为了避免内外串通要挟皇权,内宫掌印太监与外廷首辅绝不准单独见面。皇上有旨到内阁,有专门的传旨太监,皇上要接见大臣,有专门的领路中官。这些五花八门的专职内侍,虽然都归掌印太监管辖,但掌印太监本人,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他的行动处处都受到诸多制约。但明太祖洪武皇帝制定的这些禁令,过了一百多年数代皇帝之后,已是日渐松弛。纲纪朽坏的最大表现就是有禁不止。掌印太监与首辅这内外两大“权相”的配合如何,往往成为政局是否动荡的晴雨表,这方面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前朝内外“两相”虽然暗中通气互为声援,表面上还要掩人耳目互不来往。所以,当冯保邀请张居正来中极殿耳房坐坐时,张居正心下犹豫,刚一坐定,他就问道:

    “冯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是太后与皇上叫咱来的。”

    “啊?”

    张居正微微一怔。冯保看透了张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张先生,按太祖皇帝订下的规矩,皇上接见首辅,咱这个司礼监掌印是不该在场的,你说是不?”

    张居正轻抚长髯,没有回答。冯保又接着说:“还有,太后直接与大臣会面,且议论国事,这更有悖祖训,你说是不?”

    “这……”

    张居正欲言又止。冯保的脸上又浮出刻毒的笑意,逼问道:“张先生,如果有人要嚼舌头,说太后如何如何的,你怎样回答?”

    “这有何难?当今皇上圣龄幼冲,太后作为母亲,有监管的责任。”

    “这不就得了,”冯保一拍大腿,兴冲冲地说,“你还担心你我会见,会被人说闲话吗?要知道,先帝遗嘱中,咱与内阁三大臣同受顾命。如今高胡子削籍,高仪病死,就剩下你我两人,为了皇上,为了免除太后的担心,你我能不见面吗?”

    张居正心下承认冯保的话有道理,但他觉得这位老公公也许憋得太久,一朝得势,便有些肆无忌惮。他不好指责,甚至规劝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

    “我们做大臣的,为了皇上,背些黑锅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凡事须得谨慎,小心不亏人。”

    一听这话,冯保心里头有些失望,他信奉“胆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转而一想,也许张居正故意这等低调,便叹道:

    “有些个做臣子的,蚕豆大的蚂蚱嫌路窄,张先生你却是獭子过水一重皮,毛都不湿一根,这是高手。”

    “冯公公过奖了。”张居正不想这么闲扯下去,便抄直了问,“请问冯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

    冯保顿时把脸上的刻毒一扫而空,换了一副弥勒脸答道:“你前脚走,皇上后脚就跳下御座,扯开绳索就玩那风葫芦,可是怎么着也飞不起来,他要咱问你,如何让风葫芦飞起来。”

    “这个,光说说不清楚,得示范。”张居正想了想,又说,“皇上身边不是有两个小内侍吗,让他们出宫,找两个高手学一学,再回去教给皇上。”

    “好,就这么定了,”冯保说着,见张居正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立忙打手势让他坐下,接着说,“张先生,有两件小事,还望你留意。”

    “何事?”

    已起了身的张居正,又坐了下来。冯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今日召见你,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张居正无意猜测。

    “是太后,”冯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说不出口。你那揭帖里用了‘误伤’两个字,真是绝妙啊。”

    “这有何绝妙?”

    “若太后口气硬,不讲人情,误伤人命也可重惩。若想救人一命,这一个‘误’字,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说到这里,冯保又把身子凑近一点,好像老朋友谈心一样说道,“张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晓,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条命。”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文章,就靠你张先生来做了。菜刀打豆腐,两面光溜,你张先生有这本事。”

    说心里话,张居正并不喜欢冯保这样阴阳怪气的脾性,但深知他有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辣手段,所以又不得不深与结纳。接了冯保的话头,他答道:

    “冯公公,仆初为首辅,许多事考虑不周,太后与皇上处有何思量,还望公公能预通声气。”

    “嗨,你这话一说,反把我老朽当外人了,”冯保仿佛要大笑,又强忍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手指着乾清宫的方向,说道,“张先生你放心,宫里头的事,咱包了。”

    “仆这就多谢了。”

    张居正朝冯保抱拳一揖,告辞出门。这一坐,不觉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满天红漾漾的晚霞,投到宫殿肃穆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柔和的橘色光芒。张居正刚穿过中极殿左侧的长廊,冯保又从身后赶上来,说:

    “张先生,还有一件小事,差点给忘了。”

    张居正停住脚步,笑眯眯道:“再说也不迟嘛。”

    冯保瞧瞧周围没人,低声问:“听说两淮盐运使颜元清四年期满,首辅是不是打算换人?”

    “仆还不知道此事,”张居正答道。他不是装糊涂,而是确实不知道,全国那么多衙门,如果事必躬亲,他哪里照顾得过来。但冯保既专此询问,就无法搪塞过去,便问,“冯公公如此问来,想必是有人推荐。”

    冯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老朽是想荐一个人。”

    “谁?”

    “胡自皋,现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

    “胡自皋?这不是传言花三万两银子买一串假佛珠送给冯公公的那个人吗?”张居正一惊,心里头顿时生了嫌恶之意,但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轻轻问道:

    “冯公公有意推荐他?”

    “如果张先生方便,就……”冯保望着张居正脸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尴尬,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老朽也只是顺便提提,张先生如果为难,就算了。”

    张居正摆摆手,依旧笑着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冯公公交办的事,仆一定尽力办好。”

    “啊!”

    冯保惊叹一声,他没想到这位推诚辅君竭精尽职的首辅,竟答应得如此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