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始末

苏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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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依旧日光正好,但即便是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也依旧抵不过听完雷邵叙述后的森冷寒意。

    那些过往的传闻半真半假,真的是霹雳堂确为仇家所灭,当年的沈归然的迟疑未决与雷邵的意气用事,却都是后人的臆测。

    他不是个傻子,即便是在那时灭门之怨的怒火下,他也知道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无法与仇家相抗。沈家是江湖名门,沈归然身为家主在事情尚未明晰前绝不可轻举妄动,若是不然有可能就会牵扯到整个家族,他不能也不敢拿这个做赌注。

    雷邵明白他的想法,解他的无可奈何,也想着暂且稍作观望。

    但主动打破这份表面上的平静的,却是他的仇家。

    他们派人传了信,是邀战的信,也是威胁的信。

    霹雳堂灭门那晚幸存的妇孺在他们手上,以此和火器配方做威胁,要雷邵前往姑苏外的风雨崖一战高下,若他赢了,放了妇孺,归还那夜抢夺的火器,若是输了,要么死,要么对整个江湖宣称霹雳堂对其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将配方献上,灭门之事再不提起。

    看似给出了选择,但其实不论去或不去,结局都是注定的。

    去了,生死难料暂且不说,能做出一夜灭门的人,难道真的会遵守约定吗?若是不去……或许当真可以保自己的性命无虞,但……那些被挟持的妇孺呢?事后,那些人恐怕又会借此大做文章,言说霹雳堂剩下的唯一的主人也不过是个胆小之辈,不配承袭先祖豪杰传下的火器,不如能者居之。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不去。

    他知道这个道理,沈归然自然也知道。

    但他能阻止吗?不能。

    只要他一天还背着这个沈氏家主的名头,他就不可能毫无顾虑地向自己的至交好友伸出援助之手。

    纵使一意孤行,他也过不了家中长辈那一关。

    “所以……伯父他才舍去了家主之位……”沈楠茵后背都快被冷汗浸湿了,“那后来呢?约战……”

    “你赢了,但对方并没有守约,是沈归然前辈救了你,对吗?”林知忆接了话,安慰性地抓了抓沈楠茵的手腕,“但我想……他应该也没办法带你全身而退吧?”

    一个人再怎么武功过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是人就会有弱点,或许那些人多少能猜得到沈归然不会公然让整个沈家与之为敌,但……防备必定还是要的。

    “是……我本想着用最后的火器与那些混账同归于尽,但没想到他还是来了。”雷邵抬起头,右手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我心脉尽断,本该是必死的结局,归然伤虽重,比之我却仍有一线生机。但……正如这位姑娘所说,一命换一命,我醒来时,那个人告诉我说,归然他……”

    纤竹蛊救了他一命,但也让他此生永远地活在了愧疚之中。

    两个人只能活一个,救自己还是救他,沈归然选了后者。

    但恐怕他也没想到自己拿命换回来的人,也因为纤竹蛊非成蛊而只能沦为一个废人吧。

    而且心脉尽断修为尽废,未成形的蛊虫能救他,但他的寿数也远不及旁人,如今……即便没有此次的变故,他也活不了几年了吧。

    “若是他尚活于世,恐怕是不愿意见到我如今这副模样的吧……不值得,当真不值得……”他自嘲般摇摇头,继续道,“我不知道当年给归然蛊虫的是什么人,乃至今日那些打着我的名号的歹人,我亦不知他们从何而来,从始至终,我都不过是他们掌中玩物。而真正的目的……沈家的丫头,是你们沈氏。”

    “……我们?”

    “沈氏的名头是历代人的侠义之名积淀而来,霹雳堂败落便是因为无人再有侠者之心。但何为侠者?善待百姓便是吗?不……不是的……你做了对他们有利的事情,他们才会称颂你一声侠。如若这次沈家没法查明真相,百姓又该如何看待你们?江南命案不断,身为一方大家的人却无法护佑他们……久而久之,如今看似南北两立的平稳局面还能继续下去吗?”他混沌的眼中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声名远扬的那位雷家少主的影子,只是岁月如刀,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却已形容枯槁,“千里之堤绝非一朝一夕间溃于蚁穴,你们也一样的。这次……恐怕只是个开始。只可惜……”

    他长叹一声,低声道:“归然救了我,如今我却变成了在沈家身上捅的第一把刀……”

    沈楠茵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前辈,我想,伯父并不后悔救您的。如今情形非您所愿,他能明白的。”

    雷邵抬头看了她片刻,抬手抹了把面上的泪痕,像是低笑了声,“你,同他当年有三分相似,不像你父亲那般沉闷少言。罢了,我能告诉你们的,便只有这些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你……知道当年灭你仇家的人,是墨客鬼差吗?”在一旁听了许久的晴岚突然插了话,女子的背脊挺直如一杆枪,浅淡的一双眸子在从窗户的缝隙中撒下的日光中显得格外淡薄无情。

    雷邵只是摇了摇头,道:“有所耳闻,但究竟为何……我也不晓得。霹雳堂从未与那些人有任何交集,他们为何会杀了那些混账,也不是我能揣度的。”

    林知忆侧目看了眼抱剑的晴岚,叹了口气道:“罢了,此次端了他们的老巢,倒也不失为暂时阻止了有心之人的阴谋,不论如何,我会继续查下去的,也多谢雷前辈愿意将过往告知。”

    言罢,她伸手将晴岚拽了出去。

    “……松手,你要做什么?”

    “啧,沈家的事情,让她自己解决吧。”林知忆把她拽到了角落里,“城中的暗桩,是你做的?”

    晴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是,怎么了?”

    “无事,把你身上带着家纹的东西收好。”她像是叹了口气,“我带人过去的时候楠茵也带了沈家的人,别让人无意间记住了你们的纹样,那样一来不好解释。”

    “嗯。还有其他的吗?”

    “有,纤竹蛊……你怎会知道这个东西?”

    “这东西是荆楚的。”晴岚颇有些头疼似的揉了揉额角,“医家是药王谷,但是我们之中留下了来自南疆的蛊医。只是纤竹蛊难以把控,非紧急不可用,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若是要知道具体因由还是要回去问过他。”

    林知忆眼神一动,试探般道:“六年前,玉天华也是这么……”

    “是。蛊引是他自己,不过只用了一半。”晴岚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不是沈归然,不可能抛下所有不顾,但仅仅只是抑制住玉天华的发作,要付出的代价也是……”

    “是什么?”

    “你见过他,应当知道他的武功修为到了何种地步,但……也仅仅到那儿为止了。”那双浅淡的眸子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是无奈与担忧,“代价是他此生的武功再难有存进,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所以自己才会选择回来,他没做完的事情,她来做。

    林知忆也只是叹了口气,半开玩笑般道:“世人皆道你们无情无义,恶贯满盈,其实身负此般恶名者,却未必是他们想的那样。雷邵有句话说得不错,侠义者不过是做了对多数人好的事情罢了,但越是这样的人,哪怕做错一步,便是千夫所指,反倒还不如你们这些人活得清醒。”

    “或许吧。”晴岚摇了摇头,“我先回去了,之后若有事再寻我便是。”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却说不出从何而来的这般感觉。

    “好,扣押的那些人我会审,若有什么发现会借你们的人的手告诉你。”林知忆抱拳朝她一点头,“你接下来是要去江陵参加武林大会吧?群英荟萃之地,就算是他也不敢乱来,万事小心,莫要暴露了什么。”

    “好,多谢。”她回了一礼,提剑出了府衙。

    林知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刚想转身回去,却正面撞上了沈楠茵。

    “怎么了?”

    “没事,就是听晴岚一提,想起我们那日看见墨客令的时候我叫人收起来了,现下没回来,怕是以为我在医馆给送那儿去了。”

    什么?!林知忆下意识地倒抽了口凉气,面色有些变了。她回头看了眼晴岚消失的方向,心底不由地浮现的些许忧虑。但愿别出什么岔子,若是苏念雪见过那些纹样可就难办了。虽说药王谷不会多说什么,但……

    她又会如何看墨客出身的人呢?

    “你们家小姐?她不在这儿,想来是在府衙吧。”苏念雪打量了下面前的沈家弟子,微微笑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弟子挠了挠头,“小姐叫我送墨客令来着,早些时候发现他们杀了城内的暗桩,小姐同林千户去看过了,便暂且把东西收了起来。”

    墨客令?鬼差?苏念雪心头一动,忖度了片刻道:“可否给我看看?”

    “啊?好……”

    她抬手接了,目光却在扫过木牌的那一刻骤然一滞。

    青竹飞羽,眼熟得很。

    这个纹样……为何,这么眼熟……她面色白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指尖不由得颤了下。

    “这是你的家纹?”

    “算是吧,但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她一向记性好,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眼前这块木牌上的纹样,与先前晴岚那枚薄刃上刻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是巧合吗?

    苏念雪强压下心底的纷乱将木牌递回去,勉强露了个笑,垂下的眼眸有些乱了。

    墨客令,墨客鬼差,几乎一模一样的纹路,来历不明的人,精湛的武艺……似乎按照这条线思考下去,有些什么呼之欲出。

    “怎么坐在这儿?”

    正当她陷入沉思时,忽然一个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女子略低了头,干净清秀的眉眼在见她的时候染上了几分与平常不同的暖意。

    而她只是默默仰起头看她,张了张口却还是违心地笑着道了句。

    “没什么啊,闲来无事,就在这儿等你回来。”

    晴岚却皱了眉,道:“你脸色不太好,伤怎么样了?”

    “真的无事……”苏念雪抿了抿唇,笑着扯了扯她的袖子,“就是刚刚有个沈家的弟子过来了一趟。”

    “嗯?说了什么?”

    “没什么,找楠茵的,说是……送墨客令。”

    晴岚闻言眼底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到几乎让人难以察觉。

    但面前的人还是准确地看出了她那一刹的神色,她深吸了口气,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整张脸埋在了她的腰腹间。

    她整个人一僵,却最终还是长舒了口气,缓缓抬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有些东西,心照不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