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塞上诗

怪诞的表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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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仁坊。

    傍晚时分,金吾卫左巡街使武康成路过一座大宅前,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武六?”

    忽听得呼唤声,武康成一愣,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深绿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跨坐马上,于路口看着他。

    “啊,王使君在这边?”

    武康成连忙叉手行礼,笑道:“听闻王使君回长安任官了,我便想着能见上一面便好,因此跑来叨拢。”

    “说甚叨拢。遥想当年河陇一别,有七八年了吧?你我能在长安再聚首,也是难得。”

    “小人是天宝元年回了长安,当时便想拜见使君,不曾想,今日才再见着。”

    “宦海沉浮,不值得提,不提了。”

    “小人带了酒来,使君饮一杯否?”

    “老远便闻到了酒香,新丰酒?”

    “使君好灵的鼻子。”

    武康成不由笑了起来,将酒壶挂在肩上,便要去扶那中年男子。

    远远却有金吾卫跑来,道:“头儿,有人找你,右相府的人哩!”

    武康成听得“右相府”三字,脸色一变,转过身看去,只见坊街那边有个少年郎君踱步而来,他却不相识。

    反而是他身边的中年男子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

    “是你?薛白?”

    “见过摩诘先生。”

    薛白行了叉手礼,再看王维那一身深绿色的官袍,觉得这身官袍不衬王维的气质。

    还是那身素色的襕袍穿在身上时王维显得更意格高远些,也更自在些。

    王维敏锐地察觉到薛白那落在他官袍上的目光,道:“你寻武六?”

    “是,寻武巡使有些事。”

    “那便一道喝几杯吧?”王维道:“我亦有话与你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了宅院,王维告了罪,先去换身衣物。

    薛白留下田氏兄弟、皎奴在前院坐了,他则独自进堂,与武康成煮着酒,对酌。

    “薛郎君是来找我的?”武康成架着小火炉,将酒放在火上去温着。

    “是。”薛白道:“武巡使曾在陇右军中效力?”

    武康成闻言便露出了笑容,点点头,道:“开元二十年从军,至天宝元年回长安,当了十年陇右兵。”

    “与吐蕃打?”

    “嗯,年年打。”武康成道:“便是在赤岭立碑会盟之后的几年,也就是大战没有,小战一直都在打。”

    薛白问道:“想向武巡使打听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名叫姜卯、姜亥。”

    武康成径直摇头,道:“不认识。”

    薛白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了然之色,说起了姜氏兄弟参加过的几场大战。

    武康成依旧摇头,道:“军中一起打过仗的有成千上万人,我如何能够记得?”

    还待再问,王维已换了一身素色的襕袍出来,手里拿着串佛珠,在炉子后坐下。

    他年轻时有“妙年洁白,风姿郁美”之称,到了中年,风采翩翩之外又添了岁月沉淀。

    “你带着华服奴婢、调动右骁卫,在何处高就啊?”

    薛白应道:“还未有官身,只是在为右相调查些事情。”

    王维淡淡道:“年轻人,学业科举方为正途。”

    “先生教诲的是。”

    “先谈你的事,你寻武六?”

    “是。”薛白道:“在查两个陇右兵士,想问武巡使是否认得?”

    武康成憨笑一声,道:“不认得。”

    薛白笑了笑,顺着这话题道:“我今日问了一名陇右老兵,他说武巡使很可能认得。我便找过来了,倒没想到武巡使与摩诘先生相识。”

    “该是,开元二十五年。”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带着回忆之色,缓缓道:“我以监察御史之职赴凉州,在河西节度幕下兼任节度判官。”

    “是哩。”武康成笑应道:“开元二十五年。”

    王维道:“当时,吐蕃不顾大唐告诫,西击大唐藩属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河西、陇西出兵,我遂出塞宣慰、察访军情。”

    薛白知道这一年姜氏兄弟还没被募兵到陇右,但还是听得很认真。

    “我行到凉州,得知吐蕃犯境,河西节度使崔节帅已领兵支援陇右。”王维说到这里,看向武康成,道:“当时武六便是崔节帅麾下候骑。”

    薛白神色一动,脱口而出问道:“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会心一笑,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点了点头。

    “《使至塞上》?!”

    “是啊。”

    武康成哈哈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高声念起诗来。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提着酒小心翼翼窥探王维宅邸的巡街使,他语气豪迈,气概不凡。

    那被长安官场束缚住的壮阔又回到了武康成身上,他仿佛是才从大漠纵马而归,终于敢放声说话,敢任酒水洒在他的胡子与前襟。

    “哈哈哈,‘萧关逢候骑’,世人都读摩诘先生的诗,却少有人知我武六就是那个候骑!‘都护在燕然’,就是在次年,崔节帅自凉州率众入敌界二千余里,于青海西大破敌寇,斩首二千余级!”

    王维也是饮尽杯中之酒,大笑不已。

    塞上岁月所带给他的豪情壮阔,难得地打破了他眼里的枯寂。

    但笑着笑着,他眼神又逐渐寂寞下来。

    “你知道,大唐与吐蕃战战和和,打了多少年了吗?”

    薛白摇头道:“不知。”

    王维道:“若从高祖皇帝武德六年开始算,已有一百二十余年。若从吐谷浑之争算起,已有八十余年。”

    “这么久。”

    王维道:“河西、陇右常年须以十余万精兵戍守,而大唐府兵之制崩坏,募兵军费七倍于往昔不止。虽有几场大胜,西北边患,却始终不能彻底解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薨逝,她在吐蕃近三十年间,太平时节不过只有断断续续的十年,且这十年仅是没有大战而已,两国之间,小战始终不断。”

    薛白才知道,原来整个开元盛世就一直在打仗。

    他不了解这些事,没有多说,静待王维下文。

    “崔节帅讳希逸,他到任河西之后,极力促成大唐与吐蕃会盟,终于在开元二十二年,两国以赤岭为界,结为舅甥之国。崔节帅与吐蕃将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使双方百姓能于边境耕种、放牧。”

    王维说着,又饮了一杯酒,道:“两人都是重信义之人,为边境争了三年太平。没想到,一场大战还是不可避免,吐蕃西击小勃律国,圣人大怒,命崔节帅掩袭吐蕃,乞力徐并不设防,大败于青海湖。崔节帅虽大胜了吐蕃、战功彪炳,却时常为河陇形势忧虑,又自觉有愧于乞力徐。此事传到了圣人耳里,遂罢了崔节帅之职,迁为河南尹。”

    “然后呢?”

    “开元二十六年,崔节帅离开了河陇,我也回了长安。没多久,他便病逝了。有人说,他梦到了一条白狗,惊疑而死。”

    王维叹息了一声,又道:“他死后,遭圣人嫌恶,遭世人耻笑,但他这一生,战功彪炳于青海、信义重于泰山。他打仗,非为个人谋功业,而是实实在在想为戍边的将士、边塞的百姓,谋一份太平。”

    薛白默然。

    没想到青海湖的一场大胜之后,主帅是如此惨淡的收场。

    他听得懂王维想说什么——河陇的将士不容易,打着一场持续了上百年还看不到结果的战争。

    隐隐地,还有抱怨圣人好大喜功之意。

    王维似乎醉了,高举着酒杯,念起诗来。

    “长安少年游侠客,夜上戍楼看太白。”

    “陇头明月迥临关,陇上行人夜吹笛。”

    “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

    “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

    “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

    薛白目光看去,待见王维转过头来,竟是哭了。

    武康成也是泪流满面。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以诗句在抱怨。

    曾经是长安意气风发的少年,蹉跎成了关西的老卒,夜夜听笛,思念着家乡,立下了累累军功。然后呢?受尽了边塞凄苦的将士得到了什么。

    苏武在北海持节牧羊十九年,符节上的旄繐落尽,归来以后不过只做了个典属国那般的小官。

    李林甫呢?

    一个幸进的佞臣,在崔希逸死后遥领陇右、河西两镇,身兼数十余职,受圣人无尽的恩宠,权势滔天!

    何德何能?

    何德何能?!

    功大赏小,功小赏大,佞臣居高位,如此还不够,今日还要来迫害边军将士?!

    “节旄落尽……海西头。”

    王维喃喃念着这诗,抬手,拍了拍薛白的肩,叹道:“不谈塞上之事了,不谈了……可好?”

    他眼中又有了慈悲之意。

    过去那个长安少年游侠客的热血,早被这世道浇灭了。

    即便如此,他似乎还是出面请求薛白别再查那些老兵了。

    薛白道:“好,今日不谈塞上之事了。”

    王维叹息了一声,道:“我今日在衙署听了首词,是教坊的调子,《浣溪沙》,写的不错,可是你在虢国夫人府写的?”

    “是。”

    王维深深看了薛白一眼,叹道:“莫走这条路。”

    薛白一愣。

    他感受到王维这个眼神中极为诚挚的告诫、痛惜之意。

    “哪条路?”

    “开元八年,我到长安应试,落第不中。”王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缓缓道:“我心有不甘,遂与宁王、岐王,以及……以及玉真公主结交,次年,状元及第。”

    薛白端起酒杯想饮,却又放下。

    他依旧不知王维劝他别走哪条路,只隐隐感觉到王维有满腔愤郁想要吐露,却还克制着。

    “可你看,状元及第又如何?这一路仕途坎坷,至今不过一绿袍小官。”王维喃喃道:“你与我年轻时很像,真的很像。但要记得,莫走捷径,走不通的。”

    才几杯酒,他仿佛已有些醉了。

    他欲言又止,仰头,一杯酒饮尽,再开口,又是一首诗。

    “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

    薛白今日听了三首诗,从“都护到燕然”,到‘节旄落尽海西头’,再到‘一生几许伤心事’,王维没有说得太深,却已展示了其在大唐官场的无奈与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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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王维的宅院,皎奴与田氏兄弟跟上薛白,问道:“怎么样?”

    “去右相府。”薛白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马上宵禁了,动作要快。”

    皎奴问道:“有线索了?”

    薛白略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虽只有应了一声,他却显得有些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