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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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袁崇焕奏……

    奏章上清一色的蝇头小楷,黄石屏住呼吸往下看去,没错,奏章里袁崇焕在回顾黄石历史军功的时候,隐约暗示了他的跋扈;袁崇焕在奏章里赞扬了黄石的大志,顺便还带了一笔他大义灭妻的事迹;接着是黄石以前向赵家求亲的事情……

    所有的攻击都隐藏在对黄石直爽性格的赞扬里,即使是黄石自己看这份奏章的时候,也深切地感到了那些攻击的威力。它们猛地闪现出来,在你怒气涌出要反驳的时候,这些攻击就又狡猾地消失不见了,根本不给你辩解的机会,让你满腔的反感始终没有机会聚集起来,但伤害却已经深深地烙下了。

    黄石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一切都没有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最后轻描淡写地把议和说成是私人间的闲聊。袁崇焕说当黄石暴跳而起的时候,他都震惊得说不出话了,袁崇焕还说他经过了彻夜的思考,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触怒了黄石。

    这样袁崇焕在经过彻夜思考后,决定上书自参自己破坏文武和睦的局面,但奏章中他仍然秉笔直书,告诉皇帝他仍坚持认为议和并非不是一条完全不可行的道路。

    ——很妙,非常妙,袁崇焕明知皇帝的注意力不会集中在议和这个问题上,所以他就趁机轻轻带过一笔,种下了一个种子。

    不知道袁崇焕有没有想到黄石弹劾他的罪名,如果皇帝真相信了袁崇焕的这番说辞,那黄石用无人臣礼来弹劾他就显得更下作了,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黄石深吸了一口气就起身向着天启跪倒:“皇上爱护微臣之心,微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

    一直走出紫禁城之后,黄石才苦笑了起来,心中充满了失落感:“我是来自未来地人,我能看透历史的迷雾,我能洞察先机,每一步我都没有料错。但我竟然还是一败涂地,袁崇焕,你真是太强了。”

    当黄石看到袁崇焕的奏章上写的不是劝说自己和赵引弓结亲,而是劝说自己不要退亲时,黄石才发现自己的对手竟然已经处于了不败之地。袁崇焕说他建议黄石不要急于退亲,先等等看有没有奇迹发生,此外如果赵二姑娘为黄门殉节了,那黄石也应该给她一个墓碑。

    这一番话说起来真是堂堂正正。但只要皇帝接受了这个说法,那袁崇焕劝阻黄石不要推亲当然是出于公心,而自己随后发火也毫无疑问是抰私报复。黄石和赵引弓秘密定亲是他准备的杀手锏,但此时这个杀手锏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或许并非一点用处没有,袁崇焕或许以为黄石一怒之下根本就不会和赵引弓定亲,那更坐实了黄石挟私报复的罪名。尽管黄石现在补上了这门亲事,可是这完全可以解释为:黄石还有些许羞愧之心,听了袁崇焕的话后天良发现,没有立刻把亲事推掉。

    黄石又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惊骇地发现自己就是先看着袁崇焕写奏章。也打不赢这场笔墨官司,如果他想要反击地话,那首先要打消皇帝先入为主的印象,但黄石根本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和袁崇焕到底说了些什么。

    “如果我真的去和皇帝分辨,非要说清自己和赵家本来没有婚事。现在是袁崇焕硬扣在我头上的,那恐怕倒正落入了他的圈套中。皇帝没有闲心查证这种家务事的,而在皇帝看来,就是我在坚持破坏文武和睦的局面,加倍坐实了我挟私报复的罪名。”

    现在有了空闲,黄石就做了一个试验。他尝试着用最简短地话解释清楚自己、赵家、还有袁崇焕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说不清,这里面的牵扯实在是太多了。“等皇帝听得不耐烦了,就会认定我是在强词夺理,袁崇焕就成功地把他和我的争论。转化成了皇帝和我的争论,而一旦和皇帝吵起来。我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且袁崇焕这种说法还是一个双保险,就算黄石依仗天启德信任吵闹下去,也不可能得到他想要的调查结果。如果赵引弓为此丢官了,他肯定不会说黄石的好话,如果赵引弓和黄石结亲保住了官位,那……赵引弓的话又有什么说服力呢?

    刚才黄石一看完奏章就向天启谢罪了,他知道皇帝把这份奏章留中主要还是为了保护自己,所以黄石也就真诚地向天启表示了感谢,并按照袁崇焕的说法给自己泼了些脏水。最让黄石感到哭笑不得地是:目前情况下袁崇焕的这套说法居然还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

    黄石告诉天启他当时确实有些不高兴,因为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很丢脸的,但是……黄石此时也不忘了刺个回马枪,他仍然坚持议和是万万不可行的,黄石承认自己当时地态度确实不好,但不承认自己有路线错误。

    好了,适可而止。黄石反击击了一下,和袁崇焕的议和政策划清了界限,然后就又加重描绘了一番当时袁崇焕的无礼,还有自己的不爽,最后黄石告诉天启他决心不计较这一切了,当然,这都是看在天启对自己的爱护上面,和袁崇焕基本无关。

    不过,黄石也痛快地表示他愿意捏着鼻子写一封道歉信给袁崇焕做和好的见证,为了证明自己地心胸广大,黄石告诉天启自己没有和赵引弓退婚。见到黄石的肚量后,天启也显得十分高兴,他当即宣布给予黄石另外一个奖赏:他未来的嫡次子可以得到世袭锦衣卫千户的职务。

    在走向军营的路上,黄石经过反复确认,终于肯定了自己地随机应变,确实已经没有更好的对策了。就算天启心中有一些不快,自己及时承认错误也能把它们驱逐干净,而且又给了皇帝面子,满足了他作和事佬地愿望,自己的形象总算是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真是一败涂地。”在权衡了自己和袁崇焕两者的得失后,黄石无可奈何地下了这样的结论。袁崇焕在皇帝面前得了许多分,这肯定是不用说的了,此外最夸张地是:黄石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也不得不给袁崇焕的见解背书。而且这居然是黄石的最优解:“还是回到我的长生岛去吧,官场上我不是袁崇焕的对手,但战场上他远远不能和我相比。”

    ……

    天启六年三月中,辽西再次警讯频传,东江镇、辽镇、北镇巡司还有现任蒙古成吉思汗一起向大明朝廷急报,后金军再次集结于辽阳,目标直指辽北的成吉思汗。而努尔哈赤的后续意图也很明显,他听说新任辽东巡抚袁崇焕在锦州筑城。就制定了先击破西北成吉思汗,然后南下击破西南关宁军地战略计划。

    长生岛的军队此时还没有离开京师,似乎大明内阁对这支军队的使用有所考虑。面对着如同雪花一样飞来的急报,天启对着内阁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建奴欺我大明无人乎?立刻下旨,加黄将军右都督,即日做好驰援辽西的准备,把建奴一举扑灭。”

    黄石不认为驰援辽西是一个好的对策,历史上这次后金的大规模进攻最后闹了一个虎头蛇尾,宁远一战虽然让后金军大大增强了,但对沈阳的围攻让东江军也狠狠捞了一把。现在东江本部和右协已经具有了强大的战略进攻能力。而且和辽镇不同地是,他们也有着积极的进攻欲望。

    在黄石的恳请下,天启最后认可了他的战略判断,同意黄石把部队调回辽南,做好北上的攻击准备。就在黄石刚刚得到批准后。毛文龙地奏折也传到京师,他已经下令东江本部进行动员,毛文龙向皇帝保证:他已经做好了再次攻入辽中平原的准备。

    ……

    “老人家,请代为传个信吧,请转告阁老一声,末将明日就要走了。”

    临走前。黄石又一次来到孙府拜访孙承宗。这些日子黄石几乎是天天来孙府求见,但始终是空手而归。今天黄石又等了很久,但还是见到看门老头摇着头回来了,黄石满腔的热望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一甩斗篷就转身离去。

    “黄将军请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黄石回头一看。只见孙之洁从偏门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黄石身边:“黄将军,今天在下和毛公子有个茶会,黄将军可愿意一同前往。”

    这次来北京黄石公务繁重,和毛承斗只见过一面,还请他参观了一次军营,毕竟毛公子是东江军未来的老大。

    “恭敬不如从命。”

    黄石正要跟着一起走,孙之洁瞄了他的装束一眼,黄石现在虽然没有穿盔甲,但也是一身戎装:“黄将军,我们是去赴茶会,是不是换上官服比较好啊?”

    黄石抬手摸了摸自己地头盔,还有在头盔上昂扬挺立的白羽:“不必了,孙公子请。”

    听黄石这么说,孙之洁倒也不坚持,他乘了一顶软轿就出发了。到了毛府后,毛承斗作为未来的辽东大将,也乘上了一顶轿子。孙、毛二人的轿子和黄石的卫队一起行进在道路上,让两侧地人群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不知道轿子中是何方神圣,竟能请动这些白羽兵护送。

    到了他们常去地凉亭后,孙之洁对黄石解释说,因为孙承宗不太同意皇帝调边军入京,所以现在他祖父为了表明立场,也不能和黄石见面。但孙之洁强调说,如果黄石这次是单身入京的话,本来孙承宗是非常希望能和他面谈的。

    黄石点头称是,经孙之洁一解释,他也明白了这是立场问题,只要边军一天没有离开京师。那起先表示反对的孙承宗就不好和黄石见面。今天黄石表现得很温顺,孙之洁微微迟疑了一下又说道:“家祖父让我带一句话给黄将军。”

    “孙公子请讲。”

    可孙之洁并没有立刻说,而是又补充了一句:“唔,这话可能有些不好听,但也是家祖父的一番好意,希望黄将军不要动怒。

    “阁老对石的好意,石心中一直有如明镜,孙公子但讲无妨。”

    “嗯。家祖父说,黄将军年少得志,不太懂得韬光养晦,大概也不记得江彬地故事。”

    江彬当年为大明立下了赫赫战功,保卫了国家的边疆和百姓,因此深得武宗的宠幸。他统帅边军入京后,文官集团虽然隐忍不发,但等武宗一死。江彬也就身败名裂了。用这个故事来比喻黄石虽然很合适,但这话说起来实在是不吉利,所以孙之洁讲完后也暗自揣揣,担心黄石会勃然色变。

    出乎孙之洁意料的是,黄石脸上却一点儿怒意都没有,恰恰相反,黄石站起来就是恭敬的一礼:“多谢孙公子相告,阁老对末将的一片爱护之情,末将感佩无地。”

    见黄石如此谦虚,孙之洁和毛承斗同时吐出了一口大气。两个人对视一笑。连忙请黄石坐下说话。毛承斗对黄石笑道:“还好,还好,我刚才想黄将军听不进去也就罢了,只要不会脾气上来和孙兄大吵一架就好,我心里真是捏了把汗啊。”

    黄石心下大奇。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给这毛承斗留下这样的印象:“毛公子,这么久以来我曾对孙公子无礼么,公子怎么担心我会听不进去呢?”

    毛承斗一愣,就听孙之洁笑道:“毛兄弟瞎想,黄将军勿怪。”

    “是,是我瞎想。”毛承斗也连忙承认错误。

    黄石心中虽然奇怪。但也不愿意深究,就听任他们二人把话题含糊过去了。三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后,孙之洁又对黄石笑道:“黄将军大人大量,我还有一位朋友,想代人向黄将军请罪。好化干戈为玉帛。”

    终于,亭外走进来一位陌生的公子。那年轻人站在黄石侧面向他一礼:“在下袁文弼,见过黄将军。”

    黄石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去打招呼,亭中一下子变得冷场了。孙之洁脸上地笑容一僵,赶快站起来招呼道:“袁公子,你可让我们好等,快这边坐。”

    这个袁文弼的历史黄石有所了解。黄石的前世,弘历和张廷玉这对主奴在明史里面睁着眼睛说瞎话,后来有人为了给建虏的明史辩护,便硬说袁文弼是袁崇焕的遗腹子。可是他们却无法解释明朝在审讯袁崇焕一案的时候,审判官为啥要把袁廷弼这个“遗腹子”按照大明律年满十六岁或以上的量刑标准判,更无法解释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是怎么从河南逃出关外,得到皇太极接见地。

    听着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黄石又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自己放在桌上的头盔,把那雪白的孔雀翎轻轻曲折了一下,可他才一松手,那白羽就像弹了起来,像利剑一样直指天空,黄石盯着颤动的白羽看了看,就捧起头盔戴到了脑袋上。

    对面的三个人一下子都僵住了,看着黄石旁若无人地把头盔系紧,然后站起身来把斗蓬披上勒好。毛承斗也呆呆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说道:“黄将军,袁公子是来和解的。”

    黄石最后无声地扫视了一遍眼前的三人:孙之洁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他最后陪同祖父战死在了高阳;毛承斗批发如山,被搜捕到的时候仍严词拒绝了送上门来地富贵。而袁廷弼么,他和他的子孙世代受到建虏的信任和重用,扬州十日的时候,已经入了旗的袁文弼就有一份精彩地表演;太平天国时期,他的五世孙富明阿在江南屠城累累;袁廷弼的六世孙寿山,也就是袁崇焕的七世孙寿山,一直做到了建虏的黑龙江将军。

    调转过头,黄石昂首阔步走出了凉亭,背后传来毛承斗焦急的声音:“黄将军!文武不合是边事大忌啊,这可是关乎到十几万将士地性命啊!”

    回京师的路上洪安通一直在摇头,他对黄石议论道:“毛帅英雄了得,可毛公子恐怕不似大将之才。”

    黄石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我毫不怀疑毛公子和孙公子的报国气节。”

    洪安通不以为然地看了黄石一眼,小声咕哝了一句:“光有气节有什么用?武将要有杀敌的本领才行。”

    “总比没有强!”

    黄石心里想着,不知道自己要定下什么样的规矩,才能让自己地子孙们有能力胜任世袭的军职

    天启六年四月,左都督毛文龙确认后金打算扫荡西北以解除一侧牵制后,随于东江岛誓师出发。东江军和蒙古军互为左右配合,此正所谓唇亡齿寒之势。

    辽东巡抚袁崇焕向朝廷报告他正在修筑锦州,因此十几万关宁军无法分身采取行动,他还担心后金军扫荡完蒙古后会顺势南下,毁了他地锦州城。

    “目标——辽阳!”

    杀牛祭旗完毕,毛文龙用力一挥臂膀:“出发,辽东安危胜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