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狼种(3)

沈石溪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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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恶狼?好狗?

    大灰与哈巴狗之间,差点酿成流血惨案,起因是为了一根肉骨头。

    这天早晨,管理员老费将一根棒子骨扔进低矮潮湿的铁笼子,算是给大灰当早餐了。有人喊老费去开会,临行时,老费将一只皮球扔进狗棚,让哈巴狗们玩。

    哈巴狗们天天玩皮球,早就玩腻了。

    名叫杰克的哈巴狗无精打采地将滚到面前的皮球扑踢开,然后无聊地踱到关押大灰的铁笼子前,朝里窥探。大灰正趴在铁门后面,埋头啃食那根棒子骨。棒子骨就是猪的大腿骨,骨头上没有多少肉,须仔细剔削啃挖,犬牙嚼咬骨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杰克看得心痒眼馋,口涎滴答。

    其实它才吃完早餐,肚子并不饿。哈巴狗吃的是精美的罐头食品,营养和味道比棒子骨强多了,可它仍迫切想得到大灰正在啃食的棒子骨。

    就像富人吃腻了山珍海味鸡鸭鱼肉,想吃窝窝头换换口味一样,哈巴狗杰克吃腻了罐头狗食,也想换换口味啃食这根棒子骨。

    小孩子都是隔锅香,总觉得别家的饭比自家的饭好吃,狗也有这个毛病,总觉得别的狗正在啃食的东西是天底下最鲜美的食物。

    就像男孩喜欢玩枪女孩喜欢玩布娃娃,凡犬科动物,都爱玩追逐争抢棒子骨的游戏。

    强烈的占有欲,也是促使杰克偷窃棒子骨的原因。

    哈巴狗虽然身材娇小,脑容量却不比普通犬类少,反应灵敏,极善模仿。管理员老费一天数次开启铁笼子的门,杰克对开门的动作早就熟记于心。铁笼子的门是朝里开的,没有挂锁,只插着一根活动门闩,只要把门闩抬高,小铁门就会自动开开。

    杰克踮起后肢,两只前爪搭在门框上,用嘴咬住门闩用力一拔,“哐啷”一声,小铁门开启了。朝里摆动的铁门磕碰在大灰身上,大灰毫无心理准备,惊跳起来,本能地往后躲闪,嗖地蹿到角隅去了。

    棒子骨遗落在门口,杰克一口叼起,在狗棚里得意地来回奔跑。

    其他哈巴狗也正闲得无聊,立刻围了过来,你吠我叫玩起了狗抢肉骨头的游戏。

    大灰很快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站立在铁门口,脑袋伸出门外,冲着哈巴狗猛烈咆哮,那是最严厉的警告:把棒子骨还给我,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哈巴狗们对大灰的警告置若罔闻。它们受主人宠爱,生活待遇比大灰优越,在舞台上扮演的又是智斗大灰狼的英雄形象,自我感觉比大灰尊贵得多,所以根本不把大灰放在眼里。

    狗抢肉骨头,而且还是从高大健壮的狼狗嘴里抢来的肉骨头,比玩电子兔和塑料骨头有意思多了,好玩好玩真好玩。哈巴狗们欢天喜地,就像在庆祝盛大的节日。

    大灰举起一只前爪,往前伸了伸,极想跨出铁门,夺回被抢去的肉骨头。它是条身强力壮的猛犬,血气方刚的狼种,被一群玩具似的哈巴狗抢走口中美餐,怎咽得下这种窝囊气?它的爪掌落在铁门外的水泥地上,就像踩着火炭一样迅速收了回来。

    主人有过明确指令,不准它随意跨出铁笼子。它是警犬,令行禁止就是它生命的戒律。尽管主人不在身边,它也不能违抗主人的意志。

    它的前爪跨出去又缩回来,不甘凌辱的天性和警犬的天职激烈冲突。

    杰克叼着棒子骨,沿着墙根快速奔跑,以躲避其他哈巴狗的追抢。路过铁笼子时,它嘲弄的眼光投向大灰,嘴角呜呜发出轻佻的叫声,似乎在说:我抢走了你的口中餐,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谅你也没胆量跨出铁笼子来!

    大灰发出悲愤的吼叫,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

    杰克似乎觉得这般奚落挖苦还不过瘾,竟然臀部撅起,转身时尾巴用力摇甩,啪的一声,尾梢掴了大灰一个耳光。

    犬科动物的形体语言中,夹紧尾巴表示服输,翘起尾巴表示傲慢,用尾巴抽打对方的脸,是很严重的侮辱和挑衅行为。

    客观地说,哈巴狗体小力弱,尾梢掴耳光犹如毛刷掸灰尘,皮肉不会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但尊严遭到蹂躏,心灵的伤害是巨大的。

    忍耐是有限度的,大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它是有尊严有品格的警犬,它不是可以随便欺负的癞皮狗、丧家犬!

    它霍地蹿出铁笼子,狂怒地嗥叫着扑向哈巴狗。

    哈巴狗们没料到大灰真敢违抗主人指令冲出铁笼子来,狗心大乱,惊慌地四散奔逃。

    大灰没费多少力气就夺回了本属于它的棒子骨。

    夺回了棒子骨也就是夺回了尊严,夺回了荣誉。

    大灰用爪子按住肉骨头,犀利的目光望着退缩到墙角的哈巴狗,发出一串嘹亮的吠叫,然后叼起肉骨头准备重新钻回铁笼子去。

    它是一条有理智的警犬,虽然它憎恨哈巴狗的无赖嘴脸,可它晓得,女主人川妮非常宠爱这些会撒娇卖乖的家伙,它不想惹主人生气,更不愿让主人对自己产生敌意。

    夺回了肉骨头也就算了,它不想扩大和激化矛盾。

    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它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它是警犬,它必须看主人的脸色行事,必须学会克制和忍耐。

    大灰的前腿跨进铁笼子,哈巴狗们闷声不响蹿了上来,一顿胡撕乱咬。

    它们把忍耐看做是退缩,把克制看成是懦弱可欺。它们狗多势众,在数量上占有压倒优势,所以很猖狂。

    大灰上半身已经钻进铁笼子,腰部卡在狭窄的铁门间,后半身受到攻击,本能地扭头来迎战,咚的一声脑袋撞在铁门框上,撞得眼冒金星。

    免费看大灰狼出洋相,哈巴狗们高兴得忘乎所以。

    大灰好不容易从铁门退了出来,耳根磕出了血,颈毛也扯掉了一片,模样很狼狈,眼睛喷着火星,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叫。

    哈巴狗们并没有知趣地退却,它们早就知道,不管与这条灰毛大狼狗发生什么争执,川妮是永远站在它们一边的,有主人替它们撑腰,它们当然有恃无恐。

    大灰跃跃欲扑,哈巴狗们也气势汹汹,嗥叫声和吠叫声响成一片。

    一只年轻哈巴狗溜到大灰背后,企图偷袭,大灰倏地急旋狗腰,一口咬住这家伙长长的狗毛,年轻哈巴狗竭力挣扎,扑的一声,活生生被拔下一撮狗毛来。

    年轻哈巴狗呕呕呜咽着,逃到食盆后面躲了起来。

    一只蓝眼睛哈巴狗从侧面扑蹿上来,大灰钩紧脑袋迎头撞上去,咚的一声,狗头与狗头猛烈碰撞,蓝眼睛哈巴狗被撞得眼冒金星,像扭秧歌似的歪歪斜斜逃到房柱背后去了。

    这个时候,哈巴狗们如果一哄而散,或者用圆润的嗓音发出求饶的吠叫,或者将尾巴夹在两胯间做出屈服的姿势,大灰也许会抑制怒火停止攻击。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阳光大马戏团的动物演员,抬头不见低头见,关系没必要闹得太僵。

    哈巴狗们并没有做出明智的乞降动作,它们在舞台上一次又一次把大灰狼打得落花流水,这已形成思维定式,很有信心把大灰斗败。

    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

    杰克和另一只红鼻子哈巴狗从左右两面包抄过来,其他哈巴狗则从正面一拥而上,企图重演舞台上的情景,用群体的优势制伏大灰。

    舞台上大灰被困在猎网里时,隔三差五被暗算咬伤,虽然因后台灯光昏暗且一片混乱它始终未能看清究竟是谁在咬它,但凶手就在这群哈巴狗里头,这是确凿无疑的。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大灰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狗眼红得像玛瑙,一瞬间忘却了警犬的禁忌,长时间所受的委屈、苦痛和磨难,火山般爆发出来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复仇。

    大灰狂嗥一声,两只前爪扑到红鼻子哈巴狗身上,狠狠撕扯。它身上有狼的基因,爪子较普通狗尖利得多,咝的一声,红鼻子哈巴狗背脊上被划出三道长长的血痕,就像缠着三条红丝线。

    红鼻子哈巴狗喊爹哭娘,疼得在地上打滚。

    这时,杰克已跃到大灰身上,张嘴欲咬那根蓬松如扫帚的狗尾巴。

    大灰急遽转身,凌厉扑击,把杰克压翻在地,一口咬住杰克的大腿。狗牙如利刃,杰克的大腿立刻皮开肉绽。

    牛犊似的大狼狗对付玩具似的哈巴狗,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杰克发出凄厉的惨叫,就像被狗贩子牵进了屠宰场。

    其他哈巴狗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往墙角和墙根,声嘶力竭地吠叫。

    大灰舌头尝到了咸津津的狗血,蛰伏的野性被唤醒了,变成狂热而残忍的复仇者。它锐利的狗牙深深刺进杰克腿部肌肉,狗牙如锯齿,咔嚓咔嚓切割杰克的大腿骨。

    就在这时,兽舍大门砰地被推开了,川妮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进来。

    她刚巧路过此地,是被哈巴狗们悲惨的吠叫声引来的。

    她的脸气得铁青,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飞起一脚踢在大灰脖子上,厉声喝道:“住口,你这条疯狗,你在干什么呀!”

    这一脚把大灰踢醒了,立刻松开嘴巴,从杰克身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蹲在旁边。它是警犬,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严格地按主人的指令行事。

    杰克拖着受伤的腿,爬到川妮跟前哀嚎不止。蓝眼睛、红鼻子和其他哈巴狗也都围在川妮身边,呦呦呜呜哭诉大灰的罪行。

    川妮举起驯兽棍,指着大灰的脑门咬牙切齿地咒骂:“你这条恶狗,你这个浑蛋,滚,滚回你的铁笼子去!”

    大灰拖着尾巴,神情沮丧地钻回铁笼子。

    川妮把杰克送到宠物医院,还算好,她最喜欢的哈巴狗杰克没伤着骨头,只是被咬开一条两寸长的伤口,缝了七针。红鼻子也伤得不轻,被狗爪抓破了狗皮,红肿发炎,伤口四周脱落许多狗毛,难看得就像患了牛皮癣。

    这场狗咬狗打架,使得杰克和红鼻子整整一个月不能上台演出。

    川妮找到高导演,强烈要求拔掉大灰的犬牙,剪掉大灰的指爪。

    在马戏团,对付性格暴躁桀骜不驯的猛兽演员,有时会施行外科手术将其尖爪利牙除掉,以防其撕咬驯兽员或伤害其他动物演员。

    高导演连连摇头:“不行,拔掉了它的犬牙,它就不是凶恶残暴的大灰狼,舞台形象受到损害,还要不要演《智斗大灰狼》节目了?”

    “这副狗牙太厉害了,轻轻一口就差点咬断杰克的腿。别说这些哈巴狗,我看着也心里发憷。我不可能分分秒秒待在狗棚监视这只恶狗,万一它再撒野,会把这些哈巴狗通通咬死的。在狗牙狗爪面前,我觉得我自己的生命都没有保障。”川妮据理力争。

    “想想其他办法吧,反正不能拔它的牙。”高导演说,“狼狗的威风就在上下腭四枚尖牙上,拔了牙就不是狼狗了,比普通的狗还不如,窝窝囊囊的样子,谁还稀罕来看它表演呀。”

    “在你眼里,是不是我的命还不如一只恶狗重要呀!”

    “别夸大事实,大灰咬过你吗?”

    “难道你要等狗牙咬穿我的喉咙,你才相信这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

    “……”

    争吵的结果,川妮和高导演各自退让了半步,达成一个妥协意见:修剪大灰的指爪,保留狗牙,但除了演出和进食外,其余时间都得戴上嘴罩。

    狗爪藏在足掌下,不引人注目,修剪掉丝毫不会减弱大灰狰狞恐怖的反面形象。

    嘴罩是马戏团特有的用具,类似于马的辔嚼,也有点像空心口罩,用坚韧的牛皮条制作,套在野兽嘴巴上,不影响呼吸,却无法再张嘴噬咬。

    戴嘴罩当然比拔牙要仁慈多了。

    川妮特意从桑拿中心请了一位修脚师傅,把大灰锐利弯曲如鱼钩的指爪剪平了,还用锉刀将棱角磨光。

    看你还怎么撒野,看你还怎么撕咬可爱的哈巴狗!

    七野外遭遇云豹

    一辆卡车沿着盘山公路行驶。货厢前半截装的是演出的道具,后半截装的是大小几只兽笼。川妮坐在驾驶室里。

    应西双版纳州政府邀请,阳光大马戏团派出“智斗大灰狼”节目组,前往西双版纳首府允景洪参加傣族泼水节,圆满完成任务后,驱车返回昆明。

    横断山脉重峦叠嶂,公路像条白色蟒蛇,在翠绿的山腰蜿蜒盘旋。

    翌日下午四时,卡车穿过澜沧江大桥,进入草深林密的河谷地带,发动机突然熄火了。司机打开车盖检查,发现是喷油活塞烧坏了。故障不大,却没带备用零件。司机在这条路上跑过,说前方六公里处有个小镇,有汽车修理铺,可以买到喷油活塞。

    “我快去快回,最多两个小时,天黑前准能赶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害怕吧?”司机系紧鞋带,问川妮。

    说实话,川妮心里很有些忐忑不安。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一个女人当然会感到害怕。可必须有人去买零件,也必须有人守在卡车旁,她别无选择。卡车跑长途,出点故障是免不了的,也不好埋怨责怪司机。她硬着头皮说:“坐了一天车,腰酸背疼,我正想躺在草地上歇歇呢。哦,你帮我把几只兽笼卸下来,也该给它们喂食饮水了。”

    司机帮忙把兽笼卸下车,拖到公路边约两百米远的小树林里。川妮打开兽笼,将鹦鹉架挂在树梢,将小白羊放牧在茂盛的青草地,十二只哈巴狗和狗熊,是从小就生活在阳光大马戏团的老演员,不会开小差溜逃,就让它们在小树林里自由活动;而大灰,则是重点监控对象,用细铁链拴住脖子,铁链的另一头固定在树干上。

    “有它们陪伴我,你就放心去吧。”川妮说。

    司机笑呵呵说:“你有一大堆警卫,绝对安全。”

    司机走后,川妮取出随车携带的食物,依次给这群动物演员投喂。随后又用帆布水桶从澜沧江里取水给它们饮用。她没有忘记,当大灰进食进水后,便将嘴罩重新套在它尖尖的嘴吻上。

    夕阳斜照,给小树林涂抹一层橘黄色的光斑。四周望不见人影,空谷鸟鸣,显得格外幽静。两只金刚鹦鹉在架子上互相梳理羽毛。狗熊在一蓬凤尾竹下饶有兴味地用强有力的熊掌挖掘一支刚刚出土的竹笋。哈巴狗们在草丛里发现一只绿毛龟,兴奋地追逐嬉弄。大灰在细铁链允许的范围内来回奔跑,享受有限的空间和有限的自由。

    川妮手枕着脑袋仰躺在小白羊身边。小白羊性格娴静,优雅地啃食着青草。草地厚密柔软,被太阳晒得暖融融,散发淡淡的馨香,比躺在席梦思床上舒服多了。在卡车上颠簸了一天,挺累人的,躺在山清水秀的大自然的怀抱,倦意袭来,她迷迷糊糊打起瞌睡。

    突然,她听到呜噜呜噜的吵闹声,声音很刺耳,搅了她的清梦。她睁眼循声望去,传播噪声的是大灰。这家伙瞪起一双白眼,望着山谷深处一片灌木丛,身体一冲一冲做出扑跃的姿态。

    她朝灌木丛望去,翠绿的枝叶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摇曳,一只鹭鸶在灌木丛上空悠闲地盘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异常动静。

    “别闹,太烦人了!”川妮皱着眉头呵斥。

    奇怪的是,平时对她指令绝对服从的大灰,此时此刻却像森林里刚刚逮着的野狼一样,蛮横而又粗暴,变本加厉地颠狂扑蹿,把细铁链拉扯得哗啦啦响,嘴角发出断断续续如婴孩啼哭般的声音。

    她去看狗熊和哈巴狗,狗熊仍在竹蓬下专心致志地挖掘竹笋,哈巴狗们仍在翻转拨弄那只四肢和脑袋已缩进龟壳去的绿毛龟,两只金刚鹦鹉仍在用大嘴壳互相卿卿我我。

    她不再理会大灰的反常举动,假如真有异常动静的话,狗熊、哈巴狗和金刚鹦鹉也是应该能及时发出报警信号的。

    兴许,这条大灰狼想挣脱细铁链的束缚,皈依山林,不不,是叛逃人类吧?她对狼有很深的偏见,习惯往坏的方面去想。

    幸亏嘴罩套住它的嘴,嘴巴仅能启开一条缝,发音受到限制,不然的话,肯定是一长串令人毛骨耸然的狼嗥。

    她重新躺下,闭起眼睛继续瞌睡,约十几分钟后,突然,头顶上的鹦鹉发出尖锐的叫声:“有情况,请注意!”“猫来了,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