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陆·年关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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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关将至汴京热闹,瑞雪丰年来岁大吉——

    上回说到:自洛阳回来后,景年因指伤惧寒谎称风寒,将息几日,于腊八日寻得好友赵甫成,求他作画一幅。哪知甫成快画完时忽然起疑,问起作画用途,景年无奈告知实情,竟惹得甫成坚决不再续画。廿一日,甫成来访张择端,求他相救,并为自保、保住好友性命,将自己的身家底细全部交代给了正道先生。经其开导一番后,甫成决定继续画完三尺山水交给景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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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八一过,年节当前,汴京城内大小灯笼便早早都开始挂起来,街边大小商铺也将摊子往外铺开,各地的贩子把彩纸包的年货一一摆在席子、台子、桌子上,任人选买。

    御街上人头攒动,比起春日里浴佛会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路上除去挑着韭黄、酒糟和新鲜生菜的,还有卖饧(xing)的挑子随处可见。胶牙饧贩身边围着一堆堆的壮年男女,一筐饧不到三四个时辰就全卖完了——要搁以往,卖饴糖的身边大多都是些馋嘴的娃娃,现下要过大年,家中壮年便得备下这极为黏牙的饧块,回家给老的小的咬一咬,瞧瞧今岁的牙还结不结实。

    在一群群一片片的吆喝声里,两名少年顶着黄昏天色自择端先生家大门先后出来,叉手道别,往外面大街上去。好容易踩着湿漉漉的泥雪来街上,景年忙不迭地挤着找还有饧卖的摊子,拣好的要了好几盒,雇人给城外向家珍玩铺送去,又拉着裹在兔绒毛领里的好友去了州桥大集,三步两步便挤进了人堆,混杂进哄闹的海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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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来快来,前头好像有几个辽人!”甫成一改文弱模样,两眼在灯笼底下奕奕放光,直撺掇景年去一处棚子旁看热闹,“我见好些人买了马肉和马皮酒囊,说是辽地风物,咱这里不多见。若是年下买点稀罕玩意儿也不错,景年兄弟,咱们也去瞧瞧!”

    “你且等等我!”景年那厢正回头看着路西的货物,一听他喊,匆匆甩下一句“幺几斤胡桃就来”就要往路对面过去。

    甫成便答应一声:“那我自己去瞧个新鲜!”

    趁着集市里人流有缺,景年拨开旁边挎着篮子的妇女,迈腿便往胡桃小贩那里过去。谁知才往前急匆匆跨了几步,便觉得后腰给人猛地一推,旋即什么东西靠在自己腿上,脑后也冒出一句惊慌失措的“哎呀”声,听着娇滴滴的。扭头一看,原来是个约摸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背靠他的小腿坐在地上,衣服华贵漂亮,手里的一包薄荷撒在旁边,像是踩到了裙角把自己给绊倒了。少年便伸手过去:“小心起来,这儿人忒多,别给旁人踩了。”

    那姑娘被这声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靠着人家的腿,登时羞得小脸通红,胡乱拢了一把裙摆站起来,头发也散了几绺,便连行礼也顾不上,捂着脸就往旁边跑。

    “哎……等等!”

    景年不明就里,蹲下将满地的薄荷抓回那只小小的手绣布袋里,抬腿便追过去,未出五六步,就在几盏灯笼底下撵上了那没头苍蝇似的小姑娘。

    “好容易买的东西,怎么扔了就跑?”他轻轻拦住那女娃,怕她受惊害羞,把东西还了就要退开,笑着行了一礼,“方才好似吓到小娘子,还请小娘子勿怕。稍后行走,记得留心!”

    那小姑娘脸儿还是红彤彤的,头上簪花的步摇纠缠在一起,挂在发丝上。她接了薄荷,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歪头瞧他,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个姐儿喊起来:“莺儿、莺儿!你跑到哪里去了!”

    “姐姐姐姐,我就来!”

    小姑娘朝那边喊了一声,又回头打量景年:“小官人也是辽人么?辽人竟也会说官话……”

    景年才知她是在稀罕他的眼睛,怕她声张,便只说是本地人氏。那莺儿姑娘一见小相公话不多,好似不愿多言,自己便先羞起来,打个万福,捏着袖角垂眼道:“方才要是没有小官人挡着,莺儿就要扑到地上,这几两薄荷叶儿便当做莺儿谢礼,小官人请收下……”

    说完红了脸,把手里的薄荷包向这高个子手中一丢,提着裙子飞也似地去找同行女伴了。

    目送着那小丫头狼狈跑远,少年回身要走,却与早就站在身后的甫成四目相对,便吓了一跳,笑道:“甫成兄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

    “哎呀——得了姑娘送礼,你竟放走了好因缘!”甫成神神秘秘地向他身后探头,八卦道,“那衣裳一看便知是锦衣玉食之家,倒是和景年兄弟门当户对……”

    “说甚么话,那小娘子不过十岁出头,赠我薄荷也不过是失礼还礼,这有甚么好配对的,甫成兄莫打趣我了!”

    甫成便没再逗他,只将手里的东西亮出来:“看!那辽人旁边有个卖桃符的老嬷,这桃木光净漂亮,木纹素雅,我便要了两块品相好的。怎么样,将这块挂在学舍大门外头,你说好不好看?”

    “确实不赖。向来听说文人雅士惯会辨别品相,甫成兄不如教教我,等下也帮我挑一挑,我也买两块。”景年把薄荷往怀里一揣,就要往方才卖货物的辽人那去,“还有甚么你瞧着好的,我也都买些,夜里拿回家去,也好同大哥爹娘夸夸嘴!”

    “去,我只会看看玉石文玩,别的可莫问我。”

    “还不是怕买着俗气的玩意儿,左右你是画画的,眼光高!”

    “你就不是了?这话我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不过呢,我倒也是爱收藏的,这品鉴之道与金石之学颇有相通,既是景年兄弟要学,我便把会的技巧都与你说道说道,省得往后又来烦我。”

    甫成嘴上这样说,脸上却很高兴,带着好友又返回桃符、门神摊子上,二人便翻拣起木头疙瘩来,聊得不亦乐乎。

    ·

    戌时,万家灯火通明,城东张府。

    田信关上仓库大门,捧着账目本匆匆跑过生着火的厨房门口,一路将仓储明细递到张景弘面前。

    “大人,今日的入库明细都在这里了。”田信见他接过去,便在旁边垂首站着,“在城外采买的米面盐酒皆已一一对账,无有缺斤短两,雇人的银钱也照着账子发给他们了。不过小的方才去看,见门口又放了两三瓶香油、四五包糕点和几盒泽州饧,靠墙放了一袋子胡桃,分量不多,不知是谁人送来的,大人您看……”

    景弘翻了两眼账本,确认田信所言不虚,便还给他:“先不必管那些。初五要送的东西可存放妥当?”

    “妥了,妥了!”田信连声道,“跟往年一样,都分批装好,只待初五一到,便喊人抬到蔡大人府上。出不了错!”

    景弘便点了点头,满意地嗯了一声。

    前院传来跑步的动静,他抬眼朝门口看了看,田信立马站到门口听,又回头低声道:“大人,是二郎君回来了。”

    果不其然,这厢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声惯常的叫唤:“大哥,我回来了!”

    看这边屋门大开,田信又在门口笑容满面地站着,景年便呼哧呼哧地拎着一盒点心一气跑到屋里来,坐到大哥旁边,便要茶水喝。

    “逛了好一趟街,累死我也!”景年将点心盒子拍在他与景弘中间的桌子上,瞧了眼守在门口的田信,“大哥,我雇人送回来的东西送到没有?”

    “原来是你买的?就说仓库里多了些散碎东西。”景弘顺手拿过那盒点心,笑道,“可惜买的太少,你那点手笔,只够给打夜狐的穷人分一分。”

    “还少?我快把身上银子全花光了……”

    田信在一边搭话:“咱们府上采买,都是要雇几人往家里拉半晌的!二郎君您只买这么些,恐怕只够——”

    “田信,”景弘打断他,“你若无事,去取十坛酒、十袋米面,给外城西边送过去。”

    “外城西?咱家亲戚?”景年问。

    “不,是京师袁大人生前府里老管家的住处。”

    “袁……”他寻思寻思,抿唇道,“大哥,这跑腿的事,叫我去吧。”

    “非亲非故,你去做什么?”景弘的眼睛又不饶人起来。

    田信在一旁低头哈腰:“就是就是,二郎君可别受累,脏活累活跑腿干活,叫咱们下人去便是了!”

    “你还不去?”

    田信立马闭了嘴,满脸堆笑,灰溜溜一瘸一拐地走了。

    景年瞧着田管家背影,疑道:“大哥,他这腿怎么了?”

    “不用管,自己倒霉。”景弘撂下一句话,起身往外面走,“你去看看母亲的药可饮尽没有,我去厨房催菜,等下一起来吃饭。”

    景年应了一声就要走,才跟着出门,忽然又被扭头张望的大哥拦住。

    “海东青呢?”

    沿着兄长的视线看过去,院子角落里的鹰架空空如也。

    他这才发觉,自打从洛阳回家,好似一直没再见过母亲逗弄那只漂亮的海东青。

    “莫不是被母亲弄到屋中养起来了?”

    “母亲爱香,禽鸟异臭,应该不会。”景弘朝着鹰架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或许是自己飞丢了罢,等下问问。若是丢了,明日再去买一只来,免得母亲伤心。”

    景年便点点头,往母亲屋中去了。

    ·

    待母子二人进屋,景弘与父亲早已在饭桌上照例讨论起国家大事来。

    承台教夫人与儿子分别坐下,又继续对着景弘喋喋不休:“初五日,我们莫要迟到,省得又给那爱搬弄是非的王缎抓去把柄。为父先去上门留帖,你去邦昌一同去,免得有甚么闪失。不过今年年景不好,自四月伊始,那些贼人便又猖狂起来,你这管着禁卫军的可得好生当心。蔡相生辰之日,难免有贼人趁机作乱,你必得慎之又慎,不要在那些眼睛面前疏忽。”

    “父亲放心,蔡府内外届时戒备森严,不会放过一个贼人,王大人即便想在背后说嘴,也不会寻到什么疏漏。”景弘招手令仆从斟酒,又忽然看向弟弟,“对了,若你无事,不如随父亲一同赴宴罢。”

    景年正预备着夹一筷子菜,一听此言,差点全没夹住。

    大哥先前还抢白不让自己跟着赴宴,怎的今日忽然搭错了筋,要他也一起去?

    再一想,定然是大哥想到自己身份,怕自己趁他不在,悄悄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要借机把他束在身边,免得出事。可这样一来,原先定下的计划便要全盘作废——这怎么得了,临时换将乃忌中之忌……他可不能去!

    想及此处,他连忙婉拒:“年身无所长,没见过世面,还是不了。”

    景弘看也不看他:“那正好,去开开眼。”

    “不不,还是留在家里自在!”

    “你要留下做什么?”

    大哥那洞察一切似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景年几乎要被那目光盯得出汗。

    留下做什么?习画?温书?还是陪着阿娘?

    他与大哥对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些答案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景弘?

    就在他再三踌躇之时,一向安静无声的母亲忽然开口解围道:“阿勒青,就让呼格勒在家里陪陪我吧。”

    景弘的口气立刻缓和下来,无奈道:“母亲,赴宴良机难得,您不要总是替弟弟说话。”

    “我呀,不太懂这些宴会的规矩呢。但呼格勒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不会让阿勒青担心的。”

    景弘好言相劝,依旧坚持:“母亲既然不清楚,那听儿子的就是。呼格勒与我们一起去,这是为了他以后做打算。母亲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事事依着他的性子,这会害他。母亲不愿任呼格勒长成一个无规无据的人,不是吗?”

    母亲一时语塞,却还要开口。景年却已经有了主意,便轻轻拦住她,答道:

    “大哥为弟弟着想,年本应一同前去,可年不欲赴宴,非任性妄为,原因有三。一,大哥年纪轻轻官居五品,行事难免有人眼红,若是此去因凭空多的弟弟惹了稀罕,再给这大人、那大人探得从前经历,只怕会丢了大哥与爹爹的脸,也教大哥这城中禁卫军之首难以服众;

    再者,蔡府戒备森严,他处守卫必然见薄,大哥既忧心宴会之日城中生乱,又岂能将家中男丁全部带去,只留下阿娘一人独居家中?

    三来年天生异貌,引人瞩目,此去若真遇上好事之人,恐怕能将咱们家底都翻个干净。如此一来,阿娘外族之事便不好隐瞒,想来大哥不愿看母亲受人议论,也不愿因与外族沾亲带故,教阿爹清议有损罢?”

    最后一句景年说得极小声,幸好阿娘未能听懂,仍只是吃饭。

    “嗯,是这个理。年儿虽一直被正道带在身边,但要是给那些人知道咱们一家离散多年,还不知背后要怎么笑话我这当爹的——尤其是那嘴巴不把门的王缎!”承台挥手道,“行了,不去便不去!又没甚么大不了,叫年儿在家陪夫人说说话也是应当,省得真去了又要露怯,手跟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景弘被景年问地一时难答,便知他鬼心眼甚多,皱着眉盯他:“罢了,我不会强人所难。但你既知我牵挂家中声望,便做些教我放心的事,莫要惹我恼怒。”

    “是是是,大哥放心,”景年硬着头皮答,“你们去,我与阿娘在家中等你们回来。”

    “好,记住你说的话。”景弘不再看弟弟,转而将筷子伸向一盘白灼羊肉,又同承台继续说起被打断的话来,“父亲方才问边关之事,前阵时日,北边不甚太平。女真的都勃极烈带兵从西一路打到东面,逼得辽人节节败退。北方边境人人皆传那都勃极烈早有自立之心,估计不出月余,此人便要立旗称王。父亲如何看待此事?”

    “嗳……莫要跟着他们瞎担心。那厮不过要了他兄长的宝座,又借势挑拨,把几个部族笼络起来,起势虽凶猛,却撑不了多少时日。”

    “北方冰天雪地,此人竟能带兵一路杀出来,足见压抑之久,反心之坚。”

    “女真人兵强马壮,倒不是虚言。可都勃极烈起兵,你们可知所为何事?”承台拿着筷子点了点外面,“便是为了种鸟——为了咱家养着玩的那海东青!”

    景弘沉思:“听闻辽主欲杀天鹅、取宝珠,向女真都勃极烈索取大量海东青,不肯给以丰酬,还借机索要其他供奉,着实有些过火。若是因此起兵,倒也合理。”

    “弘儿,不要人云亦云,要识得大体。不过是照例上贡便要起兵反王,我看啊,以阿骨打之短视,不过月余,增援一到,辽人便能过河打回去。女真统共多少兵马?整个部族里的壮年,还不足你娘亲原先部落里的一半多。依骨之肌,离骨则肉,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承台端起酒杯来,“与其带着族人挨冻受累不讨好,不如安守本分,也能太平一方。”他一饮而尽,“实在要反,便待时机成熟,一举夺辽主之位,何至于拖累身家性命,教人白白折耗在那雪原里头!”

    “我倒是觉得……”景年忽然开口,“伺机而动,时机岂能等人?若是等下去,怎知是不是要在辽主笼子里头等一百年、等一万年?那都勃极烈已然起兵,苦虽苦些,可眼下既能打过河去,部族里便也不必再忍气吞声了——不想过苦日子,便得自己去挣好日子,女真却是明白个中道理的。”

    景弘淡淡道:“你猜都勃极烈是要给谁挣好日子?”

    “自然是族人。”

    “那可未必。”景弘哼了一声,面露嘲讽之色,“自古生民本不知贫富有差,唯其中向往富裕者,往往以富足幻景鼓动人们揭竿而起。待其富足,手握财权,又怎会真将手中财宝悉数分给从前乡民百姓?因此贫者仍贫,富者仍富。如此贫富不均,便又要引得一向富者挺身而出,此后循环往复,从未有异。你怎敢如此笃定,都勃极烈自立之后,能允出生入死之同族同享所谓‘好日子’?”

    “这……”景年哑然,又辩驳道,“大哥所言在理,可世间百态,并非皆如此。黑白相生,既有人欲借万民之力自登富庶,便会有人欲得富庶之利以济万民!”

    “好了,你们哥俩别吵。”承台拍了拍桌子,止住景弘、景年的争论,又感慨道,“北边不安宁,咱们也不安宁,朝中文武皆怕那厮打到咱们大宋头上……唉!”

    景弘回身向父亲:“孩儿仅有禁卫军之权,名声虽响,却无能左右禁军、守军。好在大统领将升任中书侍郎,又与王黼大人、童大人关系亲密,若北边生事,及时上谏,可保边关太平。”

    “太平?唉。官家兴许正指望北方动乱,趁机将燕云十六州收回来。便看看女真同辽人要如何打,反正干不干涉、出不出兵,还不是官家说了算——吃饭,吃菜!”

    “嗯,朝中和战两派分庭抗礼多年,孩儿以为,现下军力散涣多时,贸然引火烧身不是明智之选,还是坐山观虎斗罢。”

    说罢,景弘与父亲叹息几声,吃了几口菜。

    一阵敲门声传来,仆从来报:“大人,外面来了几个乞儿装神弄鬼,要讨吃的。”

    景弘头也不抬:“把之前备下的米面按人头分给他们,不许呵斥赶人。”

    仆人阖门离去,承台有感而发,叹道:“京中酒患仍重,上月,一艘粮船又撞了虹桥,船首捞上来后,趴在岸上呕吐不止,酒气熏天。这酒患难治,却也没个好方法,真是造孽啊。”

    “孩儿令禁卫军严查,尽量勿使闹事。”

    “只能如此,唉……”承台不欲再谈烦心事,便看向景年,“年儿,近日课业如何?”

    景年放下筷子,笑道:“阿爹可是问巧了,我正学习青绿技法,有好友甫成相助,颇有进益。只是临摹古画,时常不像,学正先生说是画中暗含道法自然之学,年尚未悟得要领。除此之外,其余课业屡有优绩,先生们甚是满意,唯嘱我稍去匠气,勿要画成无趣之物。”

    “哈哈哈哈!正道带出来的孩子,就是比旁人厉害!”承台欢喜,又问,“甫成是甚么人家的,是寒门学士,还是贵族子弟?”

    景弘插话:“是寒门大才。此人年方十九,心思纯正,谦逊有礼,虽平日有些文弱,但在父亲驻扎西京公办那半年里,他常常为我办事,心细机敏,不失大局,敢想敢为,颇有头脑,是可用之人。”

    “寒门啊……唔。年儿,要交友,就得高朋满座。狐朋狗友、穷酸之徒可莫与他们来往,谁知道那些不务正业的——”“父亲尝尝这个,母亲将新下来的韭黄与肉丝同炒,滋味甚佳。”

    被儿子打断唠叨,承台有些不悦。但一口韭黄下肚,又眉飞色舞起来:“啊呀,进步可不小,夫人已得中原手艺之精髓!”

    母亲只是安静地笑着,看丈夫吃菜。

    “嘿嘿,还别说,我娘的官话说的愈发好了,”景年神秘兮兮地凑近桌子,“前日回来,我还听见阿娘用官话唱歌儿。调子是什么来着……”

    他寻思一会,轻声哼起一个调子。哪知刚起了头,母亲就会心一笑,按着景年哼的歌儿唱词。母子二人便唱和起来,时而用官话,时而用族语,逗得承台开心极了。

    景弘感怀道:“这是我小时候在草原上学的歌,还是母亲自己编的曲子,没想到你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

    好容易见这板着脸的不再生气,景年赶紧凑过来:“大哥可也会唱?”

    景弘未答,承台已笑出声来:“哈哈哈哈……你问对了!你哥哥打小跳舞便好,什么狼舞、鞭马舞、袖子舞和踏靴舞……样样都会,就是唱歌不行。”他说得兴起,一双筷子点着景弘,“在你们小时候,夫人带你们去咱家羊圈挤奶。你哥哥一边唱歌一边用劲,结果给羊顶在了地上——连羊都不肯听他唱歌!”

    “父亲吃羹……”

    承台不顾景弘阻拦,借着谈性把景弘幼时的囧事又翻来覆去说了一遍,直惹得景年放声大笑,满脸得了好话柄似的得意,将景弘气得不轻。见他仍在问父亲要故事听,便抬手把他那颗脑袋往桌子上一按,无可奈何道:“好好吃你的饭!”

    说罢,自己却先忍不住笑起来。

    承台笑了半晌,累了,举起一杯酒,感慨道:“东京内外,雪风吹拂,不减年下热闹。再有十日,便要过年了。从前年儿不在,如今总算团圆,真是年上逢年,大吉大利。我这半辈子能得骨肉重逢,也真是不枉此生了!”

    “是啊,父亲。今年孩儿躲去王缎弹劾,保住俸禄官职,也是长生天保佑。”景弘听着屋外打更人唱起时辰,命仆人给父亲倒酒,“得好好请亲朋好友来聚一聚——年关将至,要开始预备了。”

    正咀着东西,景年筷子忽而停了一下,旋即又把心思压在心底,附和道:“大哥说得不错……年关将至了。”

    他没再看言笑晏晏的父母兄长,低下头,喝了一口汤。

    屋内欢声笑语,屋外雪灯轻晃。

    ……

    京中福地,岁末下了五场雪。

    瑞雪兆丰年,时人以为祥瑞,纷纷祈愿来年安康。

    此间吉利帖子,多引诗一句,道曰:

    今岁多不易,

    来年是景年。

    ——政和四年之故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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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求关注、求收藏、求评论!)

    ·

    *饧:音同行,此处作为名词使用,即一种麦芽熬成的糖稀;

    *打夜狐:《旧唐书·敬宗纪》中记载,“帝好深夜自捕狐狸,宫中谓之'打夜狐'“。后民间称跳鬼驱邪为“打野胡“,在北宋末期,往往有穷人在节日之际扮成鬼怪、驱鬼人来上门乞食,此习俗遂称“打夜狐”;

    *都勃极烈:在金国建立之前,都勃极烈意为女真部落长中之长,也就是女真各部落联盟的最高大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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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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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华录·开封府张氏家族历史大事件年表(部分)

    ……

    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张承台(时年三岁)之父,备选翰林学士、宗室学官之一的张师舆,与其弟御史台张师夔(kui)、堂弟张师古因与时任御史中丞的吕诲、知谏院范纯仁、侍御史刘琦和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等官员一同上书弹劾新法,不料新党势力强大,上书之人纷纷被贬,张家三人受师夔言辞激烈之累,均被有心人挑拨贬谪离京。

    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张师舆携妻子至庆州(今甘肃庆阳)一带,弟师夔携二女二子至绥州(今陕西绥德),堂弟师古则在南行途中遭遇蛮匪,为护官印、财产,一家四口不幸殒命。

    同年,夏人大举入侵环庆路,强兵猛攻大顺城(今甘肃华池),庆州动乱,庆州知州李复圭出击夏军,大败而还,边境动荡,师舆携家人趁乱北上,至北方关外暂居避乱。

    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师夔染病,托信使王辉西北寻找兄长师舆,不料途径河州(今甘肃临夏)一带,恰遇吐蕃攻城,河州沦陷,信使王辉被俘虏,知州景思立要求吐蕃放百姓一条生路,吐蕃不从,景氏再战不力,牺牲。王辉趁吐蕃清点城中财物时诈死逃出生天,向远亲王韶(时任洮河路安抚使)报信,王韶于开封得信后连夜率兵回击,大败吐蕃,西北四州降宋。

    信使王辉继续北上,却在师夔所托之址遍寻不得师舆踪迹,停留三日,无奈原路返回绥州。谁知返回后,师夔一家却也不见踪迹,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无人记得、无人知晓,时人以为鬼怪,不复再提。

    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神宗薨,门下侍郎司马光上任,大规模起用旧党,但复职书终归未能送达年事已高的张师舆手中。

    元佑元年(公元1086年),王安石、司马光先后去世。张师舆去世。北方游牧民族混居草原上,二十岁的张承台(阿承)与草原女塔娜的长子阿勒青出生,这个孩子继承母亲的姓氏为巴克图礼。

    绍圣五年(公元1098年),三十二岁的张承台次子呼格勒牙斯出生。

    同年,长子阿勒青更名张景弘,幼子呼格勒牙斯更名为张景年。因父亲已亡故,兄弟离散,无人相阻,这对年龄相差十二岁的兄弟的姓名最终得以被张承台登记入张氏族谱。

    ……

    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张景弘十八岁,张景年六岁。为圆父亲遗愿,张承台携家人回归故乡汴京。秋,幼子景年于湟州失散,此后十年,不复相见。

    ……

    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张景弘二十八岁,张景年十六岁。是年,张景年机缘巧合之下于汴京重逢亲生兄长,同月回归家族。

    至此,张师舆-张承台一脉终于摆脱了张氏家族兄弟之间远隔天涯骨肉离散的魔咒,但张师夔-张承安、张承丰一支,则至今下落不明。

    (年表未完待续,书成之日将更新完全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