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陆·风波渐息

Azi阿齐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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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波停士子不敢言,再出马大将名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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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与兄长口角之后,景年为兄长好友卢湛所救治。交谈之初,卢湛凭借对好友与江湖势力的了解亲口说出景年真实身份,又提及画院待诏张择端与长期诊治的病患赵甫成换来景年信任,二人终于彼此卸下防备,敞开心扉,聊起各自的“道”来。

    就在此时,黄吴生家中忽然来人邀请,卢大夫不敢耽搁,只好劝嘱景年留心养病,勿要伤神,又留下小徒裴蘅,言说明日再来继续看护。景年目送卢湛离去,实在疲惫不堪,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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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宋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京中凶贼突现。

    进奏院王缎三更酩酊出城,路遇刺客,遇袭身亡。王氏一族为免歹人灭门,连夜北上逃往大名府躲避。

    太师惊闻,当即传令封锁消息,招大宋禁卫军统领张邦昌问罪,得知东京一城禁卫军守备事务悉听东京禁卫军统领张景弘安排,因勃然大怒,欲就此案革去此人职务,张邦昌再三力劝,改罚俸一年,乃得保。

    为将功折罪,张景弘整整三日未眠,率禁卫军封锁东京城门水门与乡邑道路,除太学、画学外,城中建筑一律入户搜查,又传信西京洛阳、南京应天与北京大名,联合各城以剿刺客贼寇。

    此举雷厉风行,一时间,一都三京人心惶惶。

    因京城封锁消息之故,平民百姓不明缘由,只知朝廷通缉愈严,街巷坊里无有敢庇奸贼者。不出半月,四地所捕刺客已达百余人,六成男,四成女,俱为断指缚剑之贼。

    然而,即便受尽拷打,仍有九成刺客不肯吐露头目李祯模样、行踪与去向,余下一成有反叛之心者,稍有松口之意,过夜便离奇死亡。

    是以东京一百二十坊戒禁之严前所未有,禁卫军却仍难觅李祯踪迹。蔡京、张邦昌等人大为光火,频向以张景弘为首的四京禁卫军统领施压。是以时至三月,搜查力度不减,四京刺客损失惨重,百姓怨声多发。

    为保全生路,刺客导师李祯于三月底秘密解散四京兄弟会,生还者皆由四大分会原分管人领导,一切活动均转入地下进行。

    其余分会虽尚保留,但亦销声匿迹——多事之秋,唯有先谋存亡,才能另作盘算。

    四月初二,汴城又春。

    东京御街南,画学舍内。

    甫成趴在案上打了个哈欠,睁开眼睛。

    “啊呀!画着画着便睡过去了……”他被和煦的日光闪了眼,觉出脸底下压着一支笔,赶紧弹起来,把案上撞得晃了一晃,搓眼看窗,“春困秋乏,又到一年里犯困的时日了……呼——哈。”

    他晃晃脑袋,披衣起身,百无聊赖地坐到窗口,看着画学后头种的几棵柳树迎风轻晃,几只麻雀三五成群地在柳枝顶上蹦跶,好似在赶趁春风。

    然而这风却教他打了两个喷嚏。眼见着外面杨絮柳絮铺天盖地地吹来,甫成连忙缩回身子,把窗户关严——那位凶巴巴的大夫捎过好几回话儿,他眼下身体不大好,可不能迎着头吹风。

    窗户合上,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甫成尚在哈欠,忽然心中一动,匆匆跑向对面窗口,向下探头一看,便猫儿似的跳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推开门便往楼下跑。

    “景年兄弟,好久不见!你可算来了!”

    年轻画工着卵青梅花纹襕袍,迎着那与两个仆人模样一同进来的郎君便伸手招呼。

    此人正是告病数月的同窗好友张景年。自他年初请了病假,甫成几次上门拜访都被田管家婉拒。这几月除了习画便无事可做,实在是无聊又添无聊,终于盼得好友上学来,便马不停蹄地奔着过去,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待寒暄。

    景年正低着头要进屋子,一听好友从旁边迎过来,非但没跟从前似的招呼,反而做贼心虚一般急急跳进门槛。未料甫成早已来到近前,一把拍上好友肩膀:“跑甚么,我在这呢!”

    这一拍,少年本就微驼的后背猛地一僵,整个人也如被捉了现形似的钉在原地,既不回头看,也不出声,只是把身后两个仆从打发离去,径自向从前位置上走。

    甫成打量那两个几眼,一头雾水地跟着迈进去,坐在对面案几后。

    “喂,”他朝好友挥挥手,“景年兄弟,你不认得我了?”

    景年闪电般抬了一下眼皮,裁开一张纸,闷声道:“好。”

    甫成眉头拧起来——说甚么“好”?这人是睡迷糊了?

    他看了好半天,只觉出他心情不大好,也不知怎么问,只好照往常一样裁纸润笔,描摹未画完的险峰峻崖,时不时偷偷瞟景年几眼,见他依旧神情冷淡,心中愈发纳闷。

    这人怎么了?几月未见,怎么不认识他了?

    甫成咬着笔琢磨一会,把手上的山石搁置下来,转而去拿案几下面的颜色,按捺不住道:“一晌了,景年兄弟告病多月,怎么仍旧失魂落魄,可是病痛未愈、休息不好?”他将调好的藤黄沾润笔尖,看着那抓一枝笔正走神的,试试探探,“还是……与甚么人闹矛盾了?”

    景年回过神,把毛笔丢在水坛里,很快便又捏着笔泡将起来,好半天也不动。

    甫成探身拿过笔来:“哎呀,这样要坏笔。”又仔细瞧了瞧他神情,计上心头,坏笑道,“瞧景年兄弟一副萎靡模样,眼圈儿都是乌的,莫不是才把病养好,便跑桥西吃花酒去了罢?”

    此言一出,少年脸上表情终于生动起来:“花……什么花酒!甫成兄可莫要胡说!”

    “不过是逗你开心罢了!”甫成跟着欣喜起来,“好哇,你若再不肯言语,我只怕不知何日将你得罪,要与我不再来往呢。景年兄弟,你家不教外人探视,我可将你好盼!”

    景年打起三分精神,勉强一笑:“甫成兄辛苦,这些时日未有来往,实在不应当。”

    “无妨无妨,巧也赶上小张大人忙得不轻,是我叨扰。”甫成将笔塞回好友手中,复又坐正,“景年兄弟,你既然来了,我有一事正要问。此前你说有事要做,不知凶吉,如今安然无恙,想来是成了——如何,我那画儿可帮上你忙了?”

    哪知此言一出,这怪人起身便要离案。见他想跑,甫成便一把捉住袖子,笑道:“别跑!你我相知相交,有甚么是直说不得的?景年兄弟不会真要同甫成生分了罢!”

    然而景年却当真不肯理会,只借口身体不适,便轻轻甩开那手,匆匆忙忙就往大门溜。

    画工跟着快步跑出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个由两名仆从跟着的、垂头丧气的背影。

    “奇怪,往常也没见这些人跟着……”

    他在门外望了一会儿,身后不知何处忽然钻出来个约摸十五六的小子,蓬发乱草,马尾开花,脸上带着大大咧咧的笑,绕到身前便拜:“赵家哥哥!”

    甫成吓了一跳,定睛瞧他:“你是何人?”

    “小弟白一苛,打兄弟会来,年哥是我兄弟!”

    “是么!”他正急着要问话,便也顾不上甚么生人不生人了,“来的正好,你可知景年兄弟近日是怎么了?”

    小白引他到一旁僻静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郑重递上。

    “实不相瞒,年哥被小统领监视已久。赵家哥哥是知道兄弟会的,眼下我们遇上麻烦,人手不够,城里只有我与一位姑娘在,谁也没法跟年哥牵上线……”

    甫成接过信来,上头署了一个“柳”字:“你们要我代为传信?”

    “赵家哥哥聪明!”小白奉承起来,又面露难色,“只是兄弟会一时难起,恐怕要劳烦赵家哥哥许久……”

    “你们有大恩于我,这事包在我身上。”甫成将信收入袖内,“可你得告诉我,景年兄弟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被小张大人监视起来?”

    “他……他……”

    白一苛那张巧嘴结巴起来,闪烁其词,两只手直往一起搓。他哼哼唧唧片刻,忽而眼睛往旁边一瞟,见有一队禁卫军正往这边过来,便叫一声“告辞”,拔腿就往巷子深处躲。

    甫成阻拦不及,只得将信收好,揣着满腹疑虑回了画学大院。

    二日后下午,景年依旧由两名仆人送着来了画学。

    “你来了!”甫成早已落了座,见他今日精神好些,便把脑袋凑过去,神神秘秘地问起来,“景年兄弟,今日春光无限好,我们翘上一晌,去虹桥采风如何?”

    景年摇摇头,铺开熟宣,预备临摹一朵玉兰。

    “那……去西街看看?文思堂新进了好笔好墨,我们去长长见识,怎么样?”

    他摆摆手,依旧不语。

    甫成便蔫了似的趴在桌上,悄悄看他脸色。

    “景年兄弟,你都不肯与我言语了……”

    他小声嘟囔一句,又弹坐起来,把一封信掏出里衣,搁在桌上:“对了!有人教我把这信……”

    “嘘!”

    景年瞥了一眼信封,立即伸指示意。他向后扭头一扫,身后便有几人把头低下去,挡住鬼鬼祟祟的眼神。

    “咦……不便说话么?无妨,我问些事,你只管点头摇头就是。”甫成心中道了几声奇怪,灵机一动,悄声道,“你来上学前,吃过饭了么?”

    景年愣了一下,点点头。

    “你来时,可见路边树芽生长?”

    少年想了想,依旧点头,又抬眼看他,似在疑惑何故问这些无谓之事。

    “可还记得我们从前学的画儿、听的鸟儿?”

    景年点首落笔,似在回忆鸟鸣。

    “你可记得下月今日,便是你我相知一岁之时?”

    他想了一想,用力点头,面上不再绷得那般紧。

    “那你可还记得城外卖糖葫芦的小唐叔?记得南门口卖花儿的阿姐?记得府衙门口睡觉的老猫?”

    他连连应声点头。

    “那……”甫成深吸一口气,“你年前想做之事,可是没能做成?”

    景年点首,忽而面色一僵。他猛然抬起头,仿佛才意识到甫成在套他的话,原本松懈下来的身体再度戒备万分。

    “我就知道!”甫成毫不掩饰计划得逞的得意,又正色道,“景年兄弟既为知己,何故瞒我?我又不会因此笑你!”

    少年面色不大好看,手中笔在画上打了个旋,留下一片爬虫样的的皴:“小白告诉你的?”

    “没有。你忘了么?我可是画师,有察言观色的本领在,甚么猜不出来?”甫成并不怕他黑脸,“若是没成,你直说便是,我们也好一起想办法,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何必……”

    “甫成兄,”景年捏紧笔杆,打断道,“是我对不住你。”

    “哎?”

    “复学之前,我本没打算将此事说与你……可我来了,才发觉实在折磨……”他垂眼看着纸上墨痕,郁结的神情竟与小张大人有几分相似,“我一面怕你知道,一面明知瞒不了多久……只盼你大人有大量,恕我保护不力之责。”

    景年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只折叠整齐的布包,缓缓拆开,露出躺在里面的一叠黑色碎屑来。

    甫成好奇地伸头看,才将其中一块碎片上隐约画着的一艘船瞧得分明,立时认出了来源,愣在原地。

    “这……”

    那托着布包的不敢看他,只把东西搁在案上,推到中间。

    画工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焦脆的绢子,看着被烧去的山水木石,慢慢撇起了眉毛。

    “这是……我的画?”

    甫成手指一捻,焦黑的边缘化成碎屑,落在余下的几片烧毁的绢子上。

    “怎么……怎么会被烧成这样……”

    那些黑色碎屑盖住尚能看出痕迹的皴石俊树,甫成只扫一眼,便能记起这棵树、那块石曾由自己构图布设在画卷哪个角落,甚而可以还原出它们身边原本傲岸挺立的峰峦叠嶂、郁郁葱葱,能回想起自己屏息一气画出的婉转烟波、小舟楫流,看得见重重点染勾勒无数回的青翠靛蓝、红赭金泥……

    可那些耗费整整一个月精力的心血已变作熏人的碎屑,还未来得及教他自己也欣赏一回,便化为乌有了。

    “谁……谁烧的,为什么……为何要烧它?”

    他心疼得紧,看向景年,盼他给出解释,又瞧着手中仅剩的碎片,眼看着便蓄满了一眶眼泪,含着噙着,掉不下来。

    “事发突然,我险些被烛台燎伤,这画偏又被人丢来袭我……若非它扑在火上、将火引熄,恐怕倒霉的便不只是一处房子,连我怕也已烧成了无名尸骨。”景年自责至极,不敢直视,“甫成兄,此画耗你心血甚多,我心中有愧,实在无颜见你……”

    他叩首请罪,却被好友一把拉住。

    景年意外受阻,抬起身来,顺着那胳膊看过去,看着甫成满眼痛心还未消散,便朝他笑开了。

    “你呀……是不是脑子给病傻了?”

    画工不动声色地收起那方布包,迅速塞进自己怀里,欢欣道:“我的画既是为救你而毁,又有甚么大不了!”

    “甫成兄不怪我?”

    “怪你做甚?知己知己,便是知意体己,你行冒险之事,我也应当助你一臂之力。我一介画师难当大任,好在我即是画、画即是我,画救你,便是我救你了!”他悄悄把眼泪抹掉,得意起来,欣慰非常,“正道先生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已救我一命,这便是理所应当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我只救过你一回,你却帮了我不知多少回……”

    “景年兄弟,万万别这样客气。我虽历练时日不久,却也是懂的,世间人情有来有往不假,却也不必事事对应。倘若你甚么人情也不肯欠,旁人也从不欠你,虽无债一身轻,却在人间只落得个无牵无挂——那有甚么好的!”

    景年手中一震,毛笔抖落在纸上。

    笔头的墨汁已被洇去,只在一片皴中落了个干巴巴的墨点。

    ——我说此事与你,不过是想教你莫要有负累,人情世故,江湖往来,有时却也不必非得有借有还……

    似在呼应好友的声音,师兄的话再度盘亘在脑际,他忽然大恸,捉住心口,吓得甫成立刻紧张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对不住……甫成兄……我心中有愧……我欠了你们许多,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少年把装着义指的手抵在额前,撑起一片反翘的头发。

    甫成歪头思索:“那不好么?”

    他掰着手指,认真道:“人活一世,总要有所亏欠。生而亏创母体,老而劳累恩亲,病则操劳医护,死亦烦累漏泽。景年兄弟说欠了许多,可我倒觉得是件好事——如此一来,你与我、与旁人之间的牵绊才更有存续之理。有这人情债在,便能教人多出一口气去。说不定到了危急关头,还能撑着人活命呢!”

    “人情债的道理我懂……可只怕我要还债之时,早已没还的去处了。”

    “嗳呀,景年兄弟怎么如此伤春悲秋?”甫成难得皱起眉头,惹得眉上那颗痣也跟着活动起来,“这可不像你了,我熟识的景年兄弟重情重义,却也能爽快洒脱,当断则断。怎么,若无地可还,那便不还了!不还又如何?倘若满腹心思都用作在乎身后小事,岂不是真要把旁人的心意全都辜负了!”

    说罢,甫成喉中响动似痰,往一旁咳了好一阵。

    他咽了几口气,咂摸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景年寻思许久,终于将手放了下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甫成兄所言道理,我听得分明。”他将好友搁下的信封随手揣进怀里,仍旧面露疲惫,“只是事情实在难解,我虽休息了一阵,却仍跳不脱这许多头绪……甫成兄,我近日颓废难起,脑子也懒,你若还有甚么警醒话儿,只管大声将我骂来罢。”

    “警言一句足矣,”甫成单手托腮,忧心地望着他,“可醒与不醒,便看你自己了。”

    身边一道黑影慢慢挡住二人案几上的光亮,两人扭头,是学正过来了。

    陈尧臣拎着本画谱走到景年身旁,低声道:“二郎,田管家遣人来了,小张大人临时有事,要你速速回府。”

    景年匆匆道谢,将桌上本就没几样的家当收拾妥当,起身要走。

    甫成搁下色碟,跟着送到大门口,没再多言,只是宽心似的将好友拍了一拍,微微苍白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笑,目送他离开。

    走出一阵,景年回头,在两名随从中间朝他挥手。

    甫成仍在门口站着,一见好友这般动作,连忙也挥了挥手,回以更灿烂的笑容。

    直到他渐行渐远,年轻人本就弱气的面庞愈发煞白,单薄的身子踉跄着后退几步,歪歪斜斜地扶在门后墙上。

    待几名同窗发觉不对,纷纷过来搭扶时,才发觉赵甫成竟已吐了一嘴的血,把身上干干净净的襕袍浸上黏糊糊的一大片。

    “赵生!你怎么样?”

    甫成挣扎着站稳,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外闯,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个人名。众人便知他又犯起疯癫痴的病来,将他搀着送回了住处。

    “上回吐血还是年前的事,一整月没吃多少东西,好容易养起来的,今日又遇上什么劳心劳神的事了?”

    这画工只如一块木板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大梁,并不答他,只是咕哝着要见什么人。

    “你要见张待诏?”一人仔细听了,张嘴便问,“可你这副模样,话也说不清楚,衣裳又邋遢,怎么见人?”

    “哎!赵生心气硬,你少说两句。”旁边有人拉他,“待诏惜才爱才,咱们和学正去图画院请一请,省得这小疯子折腾起来,又不知会说出甚么要命的胡话。”

    “唉……成吧。好好的人,给画折腾出疯病来,幸好待诏是个好脾气的……”

    几人唏嘘着出了门。

    待甫成神智清醒时,屋外天色已近黄昏。画院待诏张择端已坐在案前,查看那些黑色残片。

    “正道先生!”

    画工吓得几乎要跳起来,拖着一身血衣便拜:

    “先生何时来的,甫成狼狈,实在失礼!”

    择端起身去扶,和蔼道:“有人说你要见我,就过来看一看。怎么回事,咯血的毛病又复发了么?”

    甫成摇头,望着桌上那愈发碎的残片,一双眼里闪起泪光,欲说还休。

    “莫非是……”择端将他与眼前布包来回瞧了两眼,立时懂了,怜惜道,“啊,原来如此。我只知刺客之事落败,却不知你的心血竟被毁了,难怪引出急火攻心之症。”他深感惋惜,不住地摇着头,“若我没记错,那又是一卷金碧辉煌罢。一月沥尽肝胆,却遇焚琴煮鹤,可惜了啊。”

    “先生知我……”甫成擦去眼泪,忽然注意起来,“且慢,先生难道知晓来龙去脉?”

    择端点头。

    “先生既知刺客之事内情,是否知晓我的画又如何遭人焚烧,又为何要焚毁?甫成实在不能明白……这画本要在正月时送到王缎大人手上,他向来嗜画,怎会放任付之一炬?”

    择端迟疑道:“他死了。”

    “死了?!”甫成惊地后退一步,“什么时候……怎么会……怎的甫成从未听到过有人议论此事?!”

    “恐怕上面将此事封锁,实情真相,我亦不得而知。只知晓这画烧毁虽甚是可惜,却实在是烧个干净才好。”

    “为、为何?!”

    “你从前在太师身边呆着,听不到坊间闲事,恐怕不知。从前刺客行刺,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这回触动权臣,四京便掀了数月风雨,眼下仍未停歇。”择端负手踱步,“据传闻,事发后,刺客逃匿,各地严加搜查,凡与刺客有所牵连的皆被带走审讯,全都没能逃过严刑拷打。”他看了看身单力薄的甫成,“倘若画卷完好无损,必会成为凶案物证,一旦被查出与刺客有关,便是我已倾力保住画学安宁,你也难逃一劫了。”

    甫成打了个哆嗦,面色益发苍白。

    “年前与先生相谈此事,甫成却没想这么多……”他渐渐收了悲痛,仍感惊愕,“如此说来,此案莫非真如上回先生所言,系景年所为?”

    “莫猜,”择端立刻摇头,“没说,便是没做。”

    “是……”甫成察觉失言,捂嘴道,“先生,我虽不知事情究竟,却得知兄弟会现下受创,刺客难与景年联络;此外,他连日倦怠,性情有变,来回往返都遭人监视,实在令人担忧……先生可知晓此事?”

    “有所耳闻。张载远主管此案,险被革职,因此查得严极又严,连带着坊间渐兴检举之风,景年亦被他控制起来。刺客遭难,正是受此影响。”择端说罢,复又叹道,“禁卫军掌控全城,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耳目,刺客岂是他们的对手?若再不得援兵,只怕是没几年便要被打得销声匿迹了。”

    “这样么……先生,我得帮他们一把。”甫成忧虑道,“若刺客被赶尽杀绝,我便没了依靠,少不得要被卷回局中。与其盼着把其他人当作靠山,却不如想想办法,助他们渡过难关……”

    择端笑道:“这便是你要见我的缘由了罢。那么,你作何打算?”

    “先生大才。如先生所言,若要帮扶刺客,首要之事,便是教景年重获自由。”

    “不错,他被兄长管教,又有亲军的医师看护,一时难以逃离。”择端寻思片刻,改口道,“不,若是那卢鹤士便无妨,他虽与张邦昌有些干系,却是个闲云野鹤,不会多管。至于载远,此人嗅觉灵敏,心细如发,行事向来追根究底、不死不休……他一日不松懈,景年便要多耽搁一日,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只靠景年自己实非上策,我们也得想些办法……”

    “是啊,只是张载远之心性,太难揣摩。”

    “小张大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可一旦示弱,便更没法儿左右他的意愿。”甫成沮丧,“他辩才之厉,谁敢轻易领教……除去官家宰相,哪还有甚么人能压他一头!”

    话音刚落,他眼中忽然腾起一点细小亮光,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

    择端没注意他神情,仍在琢磨对策:“应对载远当软硬兼施,但可惜你我手中无硬招。即便你有从前名气可仗,可仍是一介画工之身,于事无补。”

    “名气?”年轻人寻思起来,隐隐兴奋,“先生,或许我可以……”

    “不,莫要冒险。”择端摇首,“你从前名气太大,如今好容易把那方御赐金印藏在我府上,可千万要思虑清楚。名声身份,藏难出易;出而复藏,难如登天啊。”

    “不不,与那方印无关。且容我再思虑一二……”甫成一改方才犹豫,严肃道,“先生放心,甫成此想干系甚大,必不会鲁莽。”

    “那好,我亦会想些办法。只是你要谨慎,切记爱惜羽毛。”择端见他不愿明说,便也不再细问,起身道,“院中尚有事务要办,我便先回去了。你多多保重,往后提及绘画之事勿要再钻牛角尖,免得伤身。”

    甫成作揖:“先生教诲,甫成明白。”

    择端还想说些什么,停了一停,却甚么话也没说,只是爱惜地拍了拍甫成的头顶,落下一句“天才向来由天妒,千万保重”,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未再惊动画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