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柒·笼中之鸟

Azi阿齐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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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医者犹如笼中鹤,为侠者身沦囚里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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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张景年病愈得差不多时,终于重返画学上学。已等待数月的赵甫成终于见到好友,却不知为何,此人连日萎靡不振,一点精神也没有,连他的话也不肯回答。几次三番之后,甫成终于将他的话套了出来,继而获得景年托人从凶案现场带回的烧毁的画卷残片。心痛不已的甫成虽急火攻心,但仍先安抚了好友的情绪,直至见到张择端才将心中哀痛尽数倾诉而出。择端好言相劝,两人解决画卷之事后,一起商量起景年遭遇的问题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本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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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甫成与景年分别后不久,天色尚早。

    城东张府内,张夫人房外,田信在门外陪主人站着,时不时担心似的往夫人房里瞅一眼,又悄悄看看他这主人的脸色,不知在心里琢磨些甚么东西。

    未几,卢湛大夫挽着头发迈出门槛,与守在门外的张景弘一同往前院走。

    “家母病情如何?”

    “二月染的风寒已无大恙,”卢大夫答,“只是夫人长年积郁,还需要多加调理。”

    “来京三年后,家母日渐寡言,家父想了许多办法,仍不见好转。”景弘命田信去为夫人检查药炉,又跟上去,“如此调理下去,能见好么?”

    “药都是好药,一直吃着也能保住底子。可心病还须心药医,你身为长郎,不可一味从旁人身上想办法。”卢湛叹了一声,“说来也怪,前些年为夫人把脉时尚无异状,看来忧郁伤神是近些年的事情。载远,夫人可曾受过甚么委屈?”

    景弘寻思一番,想起去岁仲秋父亲与几个仆人因议论夫人而起的争执来。

    “家母出身北地,外貌与城内东瀛、南蛮异族大相径庭,虽不大出门,却也难免遭议论指点,是我疏忽了。”他皱眉道,“待我从应天府回来,便陪她出去散散心。”

    “应天府?是要护送林道人么?”卢湛担忧道,“难为你堂堂禁卫军统领也要给这道士跑腿,这趟脚程虽短,却要当心些。连着清剿贼寇三月,抛去疲乏不谈,恐怕你早已是各路盗贼眼中最大的钉刺。林灵素又是个与官家有牵扯的是非红人,出城路上,千万留神啊。”

    “好,我知道。”景弘点首,又往一旁锁着门窗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对了……”

    “放心,二公子已无大碍。只不过还要休息五六日,才能跑跳自如。”卢大夫早已看穿他想问的事,“载远,我得问问你。这几个月里,你真没再朝他恶言恶语?”

    “我没有。”景弘疑惑道,“为何有此一问?”

    卢大夫还未答,便听大门传来一阵脚步声。说曹操曹操到,张景年正与两名仆从跨入门槛,神情木然地拢袍进了院子。

    “大人,二郎君回来了!”

    景弘嗯了一声,往那少年郎面上看了一眼。却见景年也正看他,欲言又止,终究也没如以往那般招呼,只低声唤了句大哥,继而挪走目光,游魂似的飘远了。

    看他已回房歇息,张景弘便回过头来,与好友继续往大门走。

    “瞧见了?同夫人一样,二公子整日郁郁寡欢,不怪我问。此前我说过,他那些伤愈合得快,心疾却迟迟不见好,反倒还愈发重了……”卢大夫摇摇头,“我左思右想,总觉得你与此脱不了干系。毕竟肯打那般响一巴掌的好汉,可没再有旁人了。”

    “那一巴掌是他应得。”景弘冷哼,“但那之后,我未再与他言语,更不必说恶言恶语。如此三月相安无事,我怎知他那心病是因何而来。”

    “且慢……”卢湛伸手拦住好友,诧异道,“这三个月里,你竟不曾与二公子说过话?一句也没说过?”

    “嗯,忙碌无暇,他亦不愿见我。怎么?”

    卢大夫见他如此从容,不禁哑然恼道:“载远啊载远,你当真是一介武夫!你可想过二公子忧郁之症难消,究竟是为何?”

    不待回复,他又道:“不论你兄弟有何矛盾,他也终归是个大病初愈之人。若是一二月里也就罢了,你忙极又忙,总算还有我来照拂;眼下恰逢我医馆多事、分身乏术,你又有空闲能歇息家中,却不知要对夫人与二郎多加照拂么?”

    “阿湛误会我了。平日里一家上下吃喝用度无所不善,除去舍弟不得随意出行之外,我未曾有分毫怠慢。”

    “吃穿住行乃你一家之主分内事务,怎能用这些由头辩驳我?若按你所言,张家富贵,夫人与二公子理应整日欢颜,怎会忧郁成疾?”卢湛无奈,“悉心照顾四字可并非施给钱财便能了事,除去吃穿住行,更要体察心思。心病向来最难医,若有亲友尽心排忧解难,陪同消遣,尚要将养好一段时日。更不必说你这武夫竟三月不闻不问……亏你不怕这病耗人性命。”

    “陪同消遣?平日凡有休沐,我皆要偕二老出城闲游;每有家宴,我皆与舍弟陪双亲欢宴饮酒。即便我将他禁足,亦允他学画修习、居家悠闲。这不算消遣么?”

    “这算哪门子的‘消遣’!自以为是罢了。”卢湛呛他一句,“古有老莱娱亲,乃知晓父母爱看戏耍,便彩衣泼赖,引双亲开怀。载远已近而立,虽不必如此放浪不羁,却也应如老莱子般熟悉家人喜好。卢某便问你一问:出城闲游、欢宴饮酒,此真为双亲手足所好之事乎?”

    景弘闭口不言,似在思索。

    “不知道么?”卢大夫笑问,“大统领曾赞你‘满身武精神,一心太平家’,足见载远之忠孝。可如此美誉加身,怎会在孝道之事上张口结舌,一问三不知?这一心护家之名,该不会是旁人杜撰的罢?”

    景弘仍然不语,不远处的仆人却惊得直往卢大夫身上瞪眼。

    他才来不久,虽知有个姓卢的医师向来直言不讳,哪知这人竟得理不饶人,连驳人脸面的话都敢往主人身上甩,当即惊得直看,稀罕非常。

    “——我这话说得重了,可卢某先为医者,再为友人,实在无法对不利病患之举视若无睹。”卢大夫将药箱往肩上背了一背,“载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初识时,你说令尊当年来汴欲为一家谋得安居之所,但未曾思虑过你与夫人是否愿意。十年过去,这京中的日子是你想要的么?若不是,可也想过你所向往的日子,又是否是父母兄弟想要的?”

    “这不一样,阿湛。”景弘箴默良久,终于开口,“与你初谈家中旧事时,我年方弱冠,满腹牢骚;如今而立,方知‘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亦知人活一世,愿意与否、想与不想,有时并不是那么要紧。”

    瞧着家主竟能与这人继续好声好气,那边的仆从眼睛瞪得更大,只觉得自己怕是撞见了鬼。

    “休作官腔,这道理谁人不知。我所言不过是教你好生照看家人,以免加重夫人与二公子病情。堵不如疏,亲人积郁成疾,你自当留心探望,尽力圆满病患意愿,决不可一意孤行、不理不睬,不然可有你后悔的时候。”卢湛不肯接他的话,只是皱眉,“人心非金石,骨肉俱连心,至亲之人更当悉心相待。载远虽忙,却也不该如此疏忽人心之事啊。”

    “家母有何意愿,我皆要全力以赴,求得圆满。”景弘负手,瞟了一眼景年屋门,“只是舍弟意愿不可纵容,他太过大胆。我宁可冷淡相待、受他憎恨,也绝不会放他为非作歹,否则,后患无穷。”

    “蛮汉武夫。牧羊之道尚可圈栏养之,育人之道,岂能如此草率专横?”

    “随你如何骂,以当下世道,唯有保住一家安稳,才能另作他想。”

    “唉,二张兄弟俱是执拗之人,我卢某人可算是见识到了。”卢湛叹道,“既然冷待手足非你本愿,何不另寻缓和之法?以禁闭之罚强拗他意愿,于情于理,皆非长久之计……”

    “不然如何?他的意愿乃是不顾安危、替贼卖命;我则只求一家太平、至亲康健。我与他意愿相左,只能有一人圆满,若你是我,你怎么选?”

    卢湛一时语塞。

    他看着自己医治过千百人的双手,任由耳边塞上去的头发重新垂落下来:“见惯生老病死,我知人命可贵……自然是康健为先。”

    “嗯,趋利避害,医者自然更懂。若我心慈手软,不加管束,任凭他一门心思错下去,便迟早要看他招来杀身之祸,以致家业为之尽毁。如此相待,实不得已。”

    “载远辩才之巧,反倒令我懂了你的苦衷。”卢大夫已被他引出有利之言,自知再辩也已输了七分,只得讪笑一声,“人活一世,总在做不愿做之事,难怪佛经常叹世人皆苦,大概如是。”

    “你我混迹京中多年,见惯波澜,应知在安身立命面前,愿意与否并不重要。生存,唯有生存与维系生存之秩序,才是你我应遵循的道。”

    “医之道亦不外乎为病患谋生存之法,可见生存乃立身之本,我不否认。”卢大夫道,“但我想再问一事,随令尊来此十年间,载远可也后悔过当初不曾为了意愿争取一番?留在故乡,不比此处自由得多么?”

    “造化弄人,我留天不留。”景弘沉声答,“入京第三年,我族为契丹所并,覆灭还是归顺,未知。”

    “这……”卢湛一惊,“你的故乡竟被契丹人占去了……”继而遗憾道,“抱歉载远,我不该问。”

    “不必在意,已不是什么大事。”那高他许多的禁卫军统领淡然一笑,安慰似的将他一拍,又将手放下去,随意搭在佩刀刀柄上,“你问我为何不能听任父母兄弟之意愿,原因即是如此。世道难测,自由无用,身为人臣人子如居牢笼,有太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我没得选,阿湛。”他负起一手,居高而视,“况且,即便高洁傲岸如你,不也是笼中之鹤吗?”

    卢大夫肩上药箱一坠,面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他将滑落到手肘的药箱带子搭回肩头,没再看面前一针见血的好友,自嘲道:

    “是啊,笼中之鹤……我却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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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

    通报声传近,一名禁卫军信使急匆匆跳进张府大门,将一封信呈至张景弘手中,拜道:“小张大人,大统领有请!”

    卢湛退了一步让开空子,景弘上前接信,心中隐约猜了几分,又粗粗一读,便与那信使道:“回去复命,我即刻就到。”

    “是!大人有劳!”

    信使出了门去,景弘将信向身上一揣,对好友道:“年初的事有了进展。大统领传得急,我须即刻去金明池大牢一趟。另外,你且按惯例随时预备联络唐影卫,她用的药物只管送去,如有亏空,我补给你。”

    “好。我也要给黄府送药了,今日便不再叨扰。”

    卢大夫与他一同出了大门,看着他牵了那匹刨蹄的飒西风就要走,犹豫片刻,又将他叫住:

    “慢着,载远!”

    景弘已跨上马背,持缰回首。

    “有句话,方才忘记说。”迎着渐渐西移的太阳,卢湛注视那鬈发飘动的好友,上前道,“二公子并非不愿见你……只是他已长大,不再是你故事里的孩子了。”

    张景弘的脸逆在由西自东渐渐泛起的晚霞之中,难以看清。

    “知道了,路上小心。”

    接着,他收紧缰绳,调转马头,与等候的随从会合,向西打马而去,将热闹的御街劈开一条直指城外金明池地牢的裂隙,扬尘四起,行人皆避。

    卢湛则在张府门前站了片刻,黯然回味方才言语。

    “笼中之鹤……”

    他看着自己这些月来总在研磨朱砂的手,又扭头看了看院内景年屋顶隐约露出的一角,目光忽而又坚定起来。

    “载远……鹤心高甚,即便囚于笼中,亦在日夜企盼振翼之机啊。”

    医者自语言毕,寻人问路,踏步远去。

    往来百姓常有相识者,一路招呼行走,那白衣大夫便这般消失在御街之北,只余张府门前行人来往,风动扬絮,鸟雀争逐。

    一片春好处,花开满汴都。

    东街的吆喝声散布在远远近近的每一条巷口路边,路上行人儿童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各色点心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顺着风儿飘入张家敞开的大门内,盘踞在整个草木萌发的院子里,引得几个年龄小的僮仆直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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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景年房中。

    院子里模糊不清的谈话声消失了,一直抵着门缝蹲坐的张景年扒着门缝努力听了一会,确认人已走了,便松了口气,站起来。

    许是蹲坐时间太久,两条腿很快便发麻发痒,眼前也一阵晕眩,他便勉勉强强地拖着腿向床榻上跌去。

    榻上没甚么东西,只有一只白瓷黑花儿的枕头与散乱的被褥,外同被褥底下胡乱堆着的两三本闲书。

    他如过去的数月的每一日一般仰面躺着,两只眼睛自黑眼圈中枯燥乏味地瞪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大梁。

    门外的香味从严丝合缝的门窗里侵入进来,他便吸了吸鼻子,忍不住琢磨起香味儿的来源究竟是何老二家的馒头还是王大娘家的炊饼来。可想了好半天,馒头和炊饼依然在脑子里打架,肚子却兀地咕噜噜一阵大叫,他便挪过一只手来拍在肚皮上,一面揉,一面寻思今日的饭食里会有甚么好菜好肉——抛去今日来回将他饿得不轻不说,这也是禁闭生活里仅剩的一点消遣了。

    这样一想,肚子便愈发饿起来。眼瞧着下顿饭还要等上几个时辰,景年干脆心一横,故技重施,以酣睡一场抵御不合时宜的饥饿。

    哗啦……

    一阵折纸声自胸口传来,他停下脱衣裳的动作,往身上一摸。

    又是一阵纸声。

    他拉开前襟摸了两下,掏出一封被挤压出折痕的信。

    信?

    ——信!

    景年忽然打了个激灵。方才全在留神张卢二人言谈,他竟险些将甫成兄传来的信给忘了!

    捏着那封皱巴巴的信,这披头散发的一改颓废,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趿着草履便奔到桌边,将信拍在案上,继而左右观察,确认所有门窗依旧是锁紧的,这才放心大胆地坐在案前,借着透过窗纸的暮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信封上的“柳”字。

    ——是伯父的信!

    少年点上蜡烛,灯光映亮逐渐昏暗的屋子,又三下两下便将信笺拆出来,捏在手里,手劲之大令信纸边缘微微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忐忑地将目光从手指移到信笺上一列列稳健有力的字迹上,惴惴不安地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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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徒景年:

    见信平安。

    自正月别后,许久不见,未尝嘘寒问暖,中心愧歉。

    我知你受困家中已计三月,虽难自由,幸能藉此养复伤患,得以喘息。你年少心重,然不论时事如何变化,万不可终日忧心,免伤身体,切记从长远计,莫为悲痛蔽目。

    家宴之劫,处处蹊跷。几个月来,我常疑当初情报有误,但逢离乱,事务缠身,终未得细想,而今且与你说一处疑点,便你稍加思量。

    你我洛阳之会时,众人匆忙而来,中间恐有漏隙,你自留京兄弟处获知情报,我一时疏忽,未曾仔细推敲。现今细想,汴城多少兄弟,皆未能于张府探知分毫动向,可见禁卫军戒备之严。待我始去洛阳,与你等共商大事之日,却无端得来神物易手之消息,且人物分明,时日准确,乃至谁人身上携带何物皆一清二楚。如此确切,实不寻常。

    想来同袍中仍有细作,家宴一遭,我等应是中了禁卫军里应外合之计。瞒天过海,陈仓暗度,王缎其人老奸巨猾,你不杀,祸及一族;杀,则惊动满城。

    我犹觉此事尚有其他隐情。然此番隐情秘辛,唯你可解矣。

    金明池之变,我已将实情告知秋月。他与生父俱是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之人,即便今生歧路,亦不改好汉之名。因此,你我莫要日夜扼腕,谨记前行,方无愧舍身相救之恩。

    再另,我等隐于草野乡间,生还者暂且安好,你可放心。

    只是这几月来,各地分会死伤惨重,我不得已解之散之,开枝散叶,另谋生路。四京最为惨重,京城死四十七人、伤七人、叛逃一人,洛阳死六十人整、伤十二人,应天死三十二人、叛逃三人,大名死六人、伤一人。余下各地皆有死伤,唯独山东东昌府无伤亡信报,如此看来,禁卫军对山东一带管控尚且不严。我老伤复发,渐欲好转,便寻机前往山东一带,引山东各地分会刺客来京,重振旗鼓,以备后日反击,再夺神物。

    我离京后,若无能与我联络,莫要惊慌,有秋月在,她会将你护得周全。

    ·

    景年吾徒,我于匿身之地养护新柳一棵,虽尚稚嫩,想来不久便可茁壮勃勃,成作大材。

    特附其叶一片,我瞧着好,你也看看。

    ·

    岁乙未四月初四李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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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至此处,手中信笺层隙内果真掉出一片柳叶来。

    景年搁下信,拈起那片梗已有些萎蔫的叶子,蔫软的叶头依依不舍地离开桌面,搭在他的手指上。

    ——已经蔫成这样了……

    伯父要拿柳叶给他看,却忘了这叶子一旦离落梢头,很快便会缺水萎靡。

    离了树的叶子还怎样茁壮勃勃?

    岂非春风吹过,便会化作枯叶烂泥,销声匿迹了?

    天已经开始黑了,屋里灯光渐亮,手中的叶片与他带着黑眼圈的脸庞一起被映得昏黄。

    景年忽然觉得,这片柳叶像极了自己。

    零落孤独,毫无生气;萎靡不振,哪里好看?

    然而稍一寻思,少年慢慢停下捻搓树叶的手,松开有些发皱的叶梗,将目光重新洒回信笺最后一页。

    “老柳……护新柳……”

    他又看向躺在案上萎蔫不振的叶片,忽然醍醐灌顶,懂了伯父的心思。

    并非是新柳之叶,而是新柳之柳。

    叶子会逐一凋零,新柳却在凋零之中日渐茁壮。

    这才是伯父想要讲的道理……

    这才是伯父眼中的他。

    ·

    但他现在是何种模样?

    景年看向案几旁侧的盆架,上面立了块方形铜镜。

    镜中的自己满面疲惫,眼神怯懦畏缩,双肩塌落,腰身微驼。

    明明是十七岁的年纪,却硬生生萎靡出一副落魄相来。

    他努力挺起腰身,才发觉三个月的禁足生活已令他周身乏力,连长久坐直身子都嫌累些,如何也看不出少年郎君当有的意气之态。

    这便是现在的他么?

    伯父挂念的、师兄保护的、大夫救助的,乃至于大哥憎恶的,就是这样的张景年么?

    他长叹一声,镜中的自己又衰颓了几分。

    ·

    笃笃的敲门声在脑后响起,景年一惊,立即在桌上胡乱一抓,抓过一条毡布盖住信纸,扬声问道:“谁!”

    “郎君,夫人今日命小的们买来热乎点心,教小的们给郎君每样各送来一份尝尝。”

    “呼……好,你开门罢。”

    那门口的锁链便咔咔作响,片刻后,两名小僮便托着三个黑漆茶盘进来,给他过目。

    “荷花一品酥?”景年看着托盘上各式香气扑鼻的糕点端进来,忽地在意起来,“这酥只有洛阳卖,你们怎么弄到的?”

    “郎君有所不知,咱们京城老早也时兴起这些样式来啦,比洛阳的还要贵些呢!”

    他便伸手去拿那块荷花酥,又将手缩回来,不肯碰了。

    “你们有得吃没有?”

    “有有有!郎君,夫人给我们每人都留了两个呢!”

    “那你且将这荷花酥拿去给小蘅娘子吃,我不要。”

    “咦……”小僮诧异道,“郎君不喜欢么?那小的们下次便不买了……”

    “只是今天无甚兴致,吃不下。”

    那小僮便又应了一声,把点心茶叶一一摆好,便端着荷花酥退出屋子,往还在陪夫人说话儿的裴蘅小娘子那处去了。

    ·

    ·

    锁门声息止,景年送走门外晃动的人影,默默坐回摆满点心的案前。

    三个茶盘上,唯有原先摆着荷花一品酥的地方是个拳头大的空缺,漆盘上遗落着零星脆渣。

    若不是知道将它赠与了旁人,仿佛就像是刚被哪个贪嘴的取走吃了一般。

    ……

    被谁呢……